人类为什么是人类?
如果贸然发问,大概十个人有九个会大吃一惊,然后竭尽脑汁去搜索自己那点哲学基础——或者干脆嗤之以鼻,讥讽为纯粹没事找事,乃至毫无意义。
但在神秘主义的里世界,高深莫测的玄门法理里,这个问题可就不是什么不着边际的哲学思辨,而是正儿八经,要高度重视的理论难题了。重视的理由也很简单,在道法修行中,是真真切切的“人为贵”——从法术理论上讲,一切有情众生,都能潜心大道、自我超脱,但就修行而言,人类得道的难度,较之其余万物,岂止容易百倍?妖物精怪,修持得道,时间动辄数百上千载,但论起修为精深道行高妙,恐怕还不如中庸之姿的凡人静修十年,两者差距,简直不能以道里计。道书中说人类为万物灵长,还真不是胡吹法螺,自抬自高。甚至于年深日久,妖精们要修持得道,也要先费一番功夫,修出个人身,再以人身求道。譬如仙家,在山中修炼了千余年,论法术进境,恐怕还没有附在人身上这十几年更有进益。
但人身何以为贵?思来想去,就要涉及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理论,要议论人类的本质。为此,修道者彼此争论不下千年,虽然矛盾极多,但也有了某些共识——譬如,都公认为,人的“自知之明”,是求道的第一根本;人的自省自问,是所谓“道之根苗”。有情众生,之所以修持缓慢停滞,就在于没有这点“道之根苗”,无论再有灵性的动物,或者能意识到“我”的存在,却几无可能反躬自省,自问一句“我是谁”。而没有这自省的一问,即使妙语纶音,天人开示,对一片混茫的心智而言,也不过是对牛弹琴罢了
换言之,当一个人意识到了“我是谁”,他才有资格迈入道法大门。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一团混沌,与畜类无异,“纵遇法门,不得而入”。也就是说,“我是谁”?是人类启智、开启道心的第一个心念。
而追根到底,人类对玄理的一切热望,对道术法门的一切追求,也都在这个“我是谁”里了——鲁智深圆寂时说“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修道修道,修来修去,最终要回答人生之初的第一个疑问:”我是谁?“如仅仅追求术法玄妙,那无异于缘木求鱼,更是自蹈邪道。
概而言之,回答了“我是谁”这个疑问,也就登堂入室,迈入了修道者梦寐以求的法门。从此“见山不是山”,别是另一番境界。
“‘我是谁?’。”仙家幽幽道:“人类诞生之后,观照万物,开启神智,逐渐将自我与外界分隔,由‘无我’而至‘有我’,而在‘我’诞生后,又能反观己身,自省自觉,也就是‘我是谁?’,人类对世界的一切探索,也就自这个问题开始。唉,想当年我在华山浑浑噩噩待了两三百年,还是机缘巧合,遇到野狐拜月,才生发了我识,侥幸有了今天……”
仙家语气中颇有感叹之意,似乎觉得往事实在飘渺难寻。但颜宁并不在乎什么千年的感慨,他关心的是另外的东西。“如果是人之初所生发的第一个念头,那么人人都有,和江罗何干?”
“我可就不清楚了。”仙家道:“但我们很快就能清楚了。现在摄入的外相如此清晰,说明我识已经渐渐诞生,与浑然一体的外物互相隔离。一旦我识诞生,那么人类就能开始思考,生发出他此生中的第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会被这棵云槐感应招引,继而强化扩大,传遍四方八野,三界五行。然后嘛,就可以看一看,是谁来享用这道辛苦预备的祭祀……“
它的声音渐渐低微,似乎是怕惊动了即将到来的仪式。烈日之下,蝉鸣刺耳,几乎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颜宁仰头张望,打量这片小小的盛夏的树林。局限于婴儿的视野,他甚至看不清楚树叶后的天空。在幻想之中,如果这棵云槐真的能招引到什么,这位被精心引诱而来的客人,大概也是腾云驾雾,从天而降吧。人类由无我而转至有我……无论经典里说的再头头是道,想起来总觉得玄之又玄。如果我识诞生,那么这个由记忆所建筑的幻象,又会生出什么变化?
他凝视了一阵树叶中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起雾了?”
不错,是起雾了,在交谈等待的这几分钟里,不知什么时候摇曳的树叶已经渐渐变得模糊朦胧,有乳白色的雾气从树叶的间隙涌出,缓缓飘散,笼罩了小半片天空。
“——要来了。”仙家喃喃自语。
颜宁缓缓吸了一口气,眼睁睁看着雾气弥漫,铺天盖地而来,不过十几秒的功夫,他们竟然像处身茫茫云海。他左右张望,却只看到树影重重,朦胧不清——不,不只是朦胧不清!他猛然意识到,这些雾气中摇曳起伏的树影,并不是被水汽遮盖而模糊晃动,倒像是——倒像是有无数的剪影,在雾气中此起彼伏,旋生旋灭……他们仿佛被无数起伏摇动的幻影包围,又仿佛置身于某场图像严重失真的黑白电影
颜宁缓缓吐出胸中浊气,觉得心脏在砰砰跳动:“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仙家冷冷道:“但我建议你牢牢闭上嘴巴。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三缄己口,宜效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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