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树干突如其来,瞬间倒吓了仙家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江罗奋力向前,近乎把脸贴到了树干上。云槐是一等一的灵木,栽种培育颇不容易,种植者大多视为珍宝,密不示人,就连仙家都没见过活着的云槐木。现在想一想,凡人如果过于接近云槐,会不会有什么异动,自己竟是恍然不知。
仙家正在转念细想,呆呆伫立在久久不语的颜宁却如梦初醒,啊的一声缩回手来,仿佛碰到了火炭。他猛地一甩手臂,周围景象如水波般晃动,仿佛被妄念惊动。
仙家下意识想要送出神念,呵斥他万万要小心谨慎,此处差错一步都可能生出无法预计地变动。但心神一扫,却大为惊异:颜宁天生一副好容貌,十几年富家公子养下来,一身皮肉结实白皙,恰恰配得上他那副容貌;但仔细一瞧,他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却分明沁着几滴嫣红的水珠,衬着白皙光滑的肌肤,格外显眼。仙家眼力何等老辣,一看便能认出,这决计是新鲜的人血。只是回忆幻景之中,哪里会来侵染现世的血液?
仙家微微一呆,正要看看云槐有无异动,却见颜宁神色莫测,抬手往面上一抹——他光洁细腻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抹血痕。他仔细看了看手指上的殷红,忽而道:“是我身上流出来的血么?”
仙家没有接口,但在神念探查之中,法力所到,一切纤毫毕现。颜宁五官精致的面容上,已经渐渐有如淡墨渲染的红色,恍惚望去,倒像是容光焕发的美景;但仔细分辨,却分明是肌肤下的血管全在鼓胀,沁出了极为细小的血滴。一旦血滴汇聚,就成了他额头下巴,缓缓渗出的细流。
无论什么幻象,最多只会排斥侵蚀他们这样不请自来的外人,也不会干扰到外来心神的自我认知。
毫无疑问,这是颜宁神识变异,自己流出的血滴。
仙家迟疑片刻,终究是忍不住以心神传音:“你……有没有觉得怎么样?”
颜宁抖落了手指上的残血,低声道:”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刚才像触电一样,心脏就像浇了开水,滚烫的很。等我醒过神来——手上已经有这个了。“
他环顾左右:“这应该不是江罗记忆的正常状况吧?”
仙家道:”不错。潜入他人记忆虽然有风险,但不会搞成这个样子。怎么,你预备要退出去了么?我这边预备法术还要时间。“
颜宁却摇了摇头,漆黑的眼眸中泛起恍惚。
”不,不能走。“他缓缓道:”而且我恐怕,我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他伸手在空中迅疾一捞,展开手掌,掌心已经多了一片黄褐色的残叶。
这是他接住的,从云槐树上掉落的叶子。
法力所至,遍查四方,哪怕仙家再不可置信,也清清楚楚瞧见了云槐树叶如何翩然落下,不偏不倚被颜宁握入掌心,就像捞一片极为寻常的叶子。
但这可不是寻常的场景!
现在他们身处于江罗最原初隐秘的思维,而任何景象的变动,都意味着江罗记忆的变动——但两个十几年后贸然闯入的旁观者,怎么能干扰十几年前已经固定的回忆?这简直像观众打破第四面墙篡改剧情一样匪夷所思——不,某种意义而言,这比打破次元更匪夷所思,如果能出手接住回忆中纯属幻象的树叶……那就意味着地位移转,他们已经由回忆中旁观者变为了当局者!
刹时间仙家心潮震动,几乎难以镇静:这是怎么回事?颜宁什么时候陷入的回忆?——或者说,他怎么会陷入江罗的回忆?
颜宁在低头端详自己的掌心,顾盼之中神色怔仲,好像正在苦苦思索,又好像从大梦中醒来。他合起手掌,将树叶拢在拳心,忽然说道:\"其实A市很难听到蝉声。”
仙家一愣:“你说什么?”
“A市地处亚热带,一到夏天潮湿闷热,是繁殖蝉的好气侯。但二十五年前这里修了水库截断部分江流,此后蝉叫就一年比一年少了……上面请了专家来考证,说是水库改变了土壤湿度,不再适宜于蝉的幼虫孵化。地方教科书里介绍水利工程,顺手还提了一笔。”
他说着看了一眼天上,仿佛是为了印证什么,恰好有几只知了放声大叫,吱吱声响亮之极。
仙家微微怔住,随即反应了过来:从他们闯入此地而起,四周蝉叫此起彼伏,就从来没有断绝过。当然,以法理而言,知了并没有“知性”,也就谈不上被云槐影响。至于什么修水库影响土壤,当然是在仙家的理解之外。
“所以你是说。”它慢慢道:“你就凭两声蝉叫,就觉得这里不是A市?”
“不。”颜宁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这里实在让人心神不定,也只是心神不定,才偶然想到了什么知了……”
他语气渐转低沉,仿佛被骤起的心澜困扰,沉吟中松开手掌,却见一只蝴蝶从手心里翩然飞出,蝶翼上俨然带着枯叶似地纹路。那只蝴蝶绕着颜宁飞了一圈,忽地转而向上。颜宁下意识地抬头伸手一捞,目光一瞥,却只见右边扬起了一只柔软纤细,骨肉匀停地胳膊。
颜宁抬头望了望那只柔软白皙,十指纤纤的手掌,又顺着光润如玉的手臂滑下目光,看到了右肩处松松挽着的一条丝绸,恰恰遮住了玲珑的肩膀。
他缓缓收回了那只堪称“柔荑”的手。听到身后传来仙家的声音——不再是由心神传念的,毫无特点的冷淡音色,而是呼哧喘气,仿佛喉咙里呼噜作响的奇怪声音:
”……就是A市修了水库,那也不是处处土地都被水沁了,以此断言,未免太过。“
颜宁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只毛发蓬松,大尾巴几乎裹住半个身子的……毛团?
颜宁微微一呆,惊讶处几乎更在看到自己的“柔荑”之上。但那毛团毫无所觉,极快速的摇了摇尾巴,全身毛发都在颤动。
“再说——你脸上又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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