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是裹着甜香的。
姚骁三岁那会儿,还不知道“坟地”是什么意思,
只晓得自家屋后的坡上排着好多青黑色的石头,方方正正,像阿嫲纳鞋底的木楦。
每天总有人顺着山路来,提着竹篮,小心翼翼地在石头前插上新的小石块,再摆上一碟碟吃食,
油光锃亮的烧鸡,皮脆肉嫩的烧鹅,红得透亮的苹果橘子,还有裹着花花绿绿糖纸的点心,甜香能飘出半座山。
那些人从不说话,摆好东西就匆匆下山。阿嫲教过她,等人走了,对着石头磕三个响头,就能把这些好吃的拿回屋。
姚骁总乖乖照做,膝盖磕在软草上不疼,磕完抓起一块蜜糕塞进嘴里,甜丝丝的滋味从舌尖漫到心里。
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有阿嫲疼,有吃不完的好东西,住的地方满是草木香和食物香,多好啊。
她从没见过别的小朋友,也不觉得孤单。
山里的松鼠是玩伴,枝头的鸟儿会唱歌,就连那些青黑石头,她也觉得亲切,是它们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甜头呢。
日子一晃,姚骁长到了五岁。
阿嫲去山外换盐,临走前反复叮嘱她别下山,待在家里乖乖的。
可姚骁早就听上山砍柴的人说过,山外有晒谷场,有好多穿花衣裳的小娃子,能追着跑,能一起玩丢沙包。
她按捺不住好奇,等阿嫲的身影消失在山路拐角,就攥着衣角,偷偷溜下了山。
晒谷场果然热闹得很。一群小娃子围着跑,笑声脆得像铃铛,地上撒着彩色的沙包,还有滚来滚去的木陀螺。
姚骁看得眼睛发直,悄悄往人群边凑。
可她刚站定,喧闹就停了。
所有小娃子都转过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好奇,还有点说不清的疏离。
姚骁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穿的是阿嫲缝的粗布褂,洗得发白,还沾着草屑;
头发是阿嫲随便挽的,松松散散,掉出好几缕碎发;
脚上的鞋是旧布拼的,脚趾头都快露出来了。
而那些小娃子,穿的是绣着小花的布褂,梳着整齐的小辫子,脚上是崭新的布鞋,干干净净的。
“她是谁呀?”有人小声问。
“看她穿的,好破哦。”
“肯定是山里来的野孩子!”
窃窃私语声像小虫子,钻进姚骁耳朵里。她攥紧衣角,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红布褂的小姑娘站出来,双手叉腰,大声说:
“我知道!我娘说,山后头是坟地!她肯定是那个阿姆从坟堆里捡来的鬼孩子!”
“鬼孩子?”
“怪不得穿得这么破,没人要的!”
“离她远点,别沾到晦气!”
起哄声一下子炸开,像石子砸在水面上,溅起满是恶意的水花。
姚骁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闷又疼。委屈顺着眼眶往上涌,姚骁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梗着脖子,对着那个红布褂小姑娘吼道:“你胡说!我不是鬼孩子!”
“就是!就是!”红布褂小姑娘跺着脚,“我娘说的,坟地里捡来的就是鬼孩子!”
旁边一个高个子男孩推了她一把,“快走开!别在这里晦气我们!”
姚骁没站稳,摔在晒谷场上,粗糙的地面磨得膝盖火辣辣地疼。
她顾不上疼,爬起来,看着那些围着她、眼神里满是嫌弃的小娃子,突然觉得这晒谷场的热闹,比山里的寂静还要让人难受。
她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姚骁抹了把眼睛,转身就往山里跑。身后的哄笑声、议论声还在响,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后背。
她跑得飞快,粗布褂被风吹得猎猎响,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山路的泥土上,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她只想快点跑回阿嫲身边,跑回那个只有她和阿嫲的山里。
哪怕那里没有小朋友,至少不会有人笑她是鬼孩子,至少那里,是她唯一的家。
姚骁跌跌撞撞跑回山里的小屋,门都没关严,就扑到炕边呜呜哭起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粗布褥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膝盖上的擦伤还在疼,可远不及心里的委屈憋得慌,
那些小朋友的笑声、指着她喊“没人要的鬼孩子”嫌弃她的模样,一遍遍在眼前晃,像带刺的藤条,缠得她喘不过气。
她哭了好久,从日头当顶哭到光影斜斜,嗓子都哑了,眼泪还在断断续续往下掉。
小屋静悄悄的,只有她压抑的啜泣声,伴着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响,更显得孤单。
直到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还有阿嫲唤她的声音:“骁骁?阿嫲回来了。”
姚骁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门口。
阿嫲提着布包走进来,身上沾着点山外的尘土,看到她哭红的眼睛、乱糟糟的头发,还有膝盖上蹭破的裤子,
脸色一下子变了,快步走过来搂住她:“我的乖孙,这是咋了?谁欺负你了?”
被阿嫲温热的胳膊一抱,姚骁积攒的委屈彻底绷不住了,搂着阿嫲的脖子,哭得更凶了,哽咽着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阿嫲,我偷偷下山了,他们笑我穿得破,还说、还说我是你从坟堆里捡来的鬼孩子。”
她抽抽搭搭地说,把那些嘲笑的话、推搡的动作,还有自己摔在地上的委屈,都一股脑倒了出来。
说到最后,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惑和难过:“他们为啥要这么说呀!我只是想跟他们玩。”
阿嫲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温柔又心疼。
等姚骁哭得缓了些,她才拿起炕边的帕子,细细擦去她脸上的泪,又轻轻吹了吹她膝盖上的擦伤。
姚骁抬起哭肿的眼睛,望着阿嫲,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满是不解地问:“阿嫲,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鬼孩子,是什么意思呀?”
她不懂“没人要”是什么滋味,她有阿嫲疼,有吃不完的好吃的,在山里过得好好的,怎么就没人要了?
也不懂怎么就成了别人嫌弃她的理由?
她只知道,那些话让她心里又酸又疼,那些小朋友的眼神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恶意,像冰碴子,冻得她心里发凉。
阿嫲的手顿了顿,指腹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却温柔地摩挲着姚骁的头顶,眼底翻涌着心疼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涩然。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是怕惊扰了怀里受惊的小兽:“傻丫头,别听他们胡咧咧。”
姚骁眨着红肿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固执地追问:“可他们说得好大声,阿嫲,‘没人要’到底是什么呀?我有阿嫲,不算没人要对不对?”
“对,当然对。”阿嫲把她搂得更紧了些,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点沙哑,“骁骁有阿嫲呢,阿嫲这辈子都要你,怎么会没人要?”
她拿起布包,从里面摸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塞进姚骁手里:“你看,阿嫲给你带了爱吃的糖。那些小娃子不懂事,随口乱说话,当不得真。”
麦芽糖的甜香漫开来,可姚骁攥着糖,心里的困惑却没散。
她吸了吸鼻子,又问:“那‘鬼孩子’呢?他们说我是坟堆里捡来的,我们住的地方,真的是坟地吗?那些石头,是不是墓碑呀?”
阿嫲的身子僵了一下,眼神暗了暗,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语气放缓:“是坟地,那些石头也确实是墓碑。
可这有啥要紧的?山里清净,没人来扰,还有人给摆吃食,咱们过得好好的,不是吗?”
“可他们说坟地不好说,说我晦气。”姚骁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麦芽糖的油纸,“他们都不跟我玩,还推我!”
“那是他们胆小,不懂事。”阿嫲的声音沉了沉,带着点护崽的韧劲,
“咱们骁骁才不是什么鬼孩子,是阿嫲的心肝宝贝。
那些人祭拜先人,摆的吃食是心意,咱们磕了头,吃了也无妨,又没碍着谁。”
她抬手擦掉姚骁脸上新掉的眼泪,眼神坚定:
“以后别往山下跑了,那些不待见咱们的人,咱们也不稀罕跟他们玩。
山里有松鼠,有鸟儿,还有阿嫲陪着你,有吃不完的好东西,不比跟他们凑一起强?”
姚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心里那点被恶意扎出来的疼,还是没完全散去。
她靠在阿嫲怀里,攥着那块麦芽糖,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盖不住心里的涩。
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住的地方是坟地,就会被人嫌弃,
为什么自己从没害过人,只想找个玩伴,却要被叫做“没人要的鬼孩子”。
可看着阿嫲温柔又坚定的眼神,听着她一遍遍说“阿嫲要你”,姚骁心里的委屈渐渐淡了些。
她把脸埋进阿嫲的衣襟,闻着熟悉的草木香,哽咽着说:“阿嫲,我以后不下山了,我就陪着你。”
“好,陪着阿嫲。”阿嫲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应着,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知道,孩子长大了,再也不能一直困在这山里,可山外的世界,对她们这样的人,终究是太苛刻了。
那天晚上,姚骁躺在阿嫲身边,怀里还揣着没吃完的麦芽糖。
她没再哭,可闭上眼睛,还是会想起那些小朋友嫌弃的眼神。
她暗暗想着,不跟他们玩就不跟他们玩,有阿嫲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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