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苍耳复仇记

日子像山间的雾霭,悄悄漫过几个春秋。

姚骁七岁这年,个头窜高了些,粗布褂子显得更短了,性子依旧带着股野劲儿,却比从前多了几分沉默。

她没再提过下山,每天跟着阿嫲拾柴、采野果,对着屋后的墓碑磕完头,就坐在门槛上发呆,

偶尔会想起晒谷场那些带着恶意的嘲笑,心里像压了块小石子。

这天晚饭,阿嫲把最后一口野菜粥舀进她碗里,看着她扒饭的模样,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等姚骁放下碗筷,阿嫲才从炕头摸出个红布包,递到她面前。

那布包是用细密的红绳编的,边角缝得整整齐齐,里面鼓鼓囊囊的,透着点奇特的草药香。

阿嫲的手还是那么粗糙,捏着红布包的动作却格外轻柔。

“骁骁,你七岁了,该去读书了。”阿嫲的声音带着点试探,眼底藏着掩不住的担心。

姚骁的眼睛唰地亮了,她听上山换东西的阿伯说过,山外的学堂里,先生会教认字、讲故事,还有好多同龄的孩子一起上课。

可这光亮没持续多久,就像被风吹灭的火星,瞬间暗了下去。

晒谷场那些“鬼孩子”的骂声、推搡的力道、嫌弃的眼神,一下子涌进脑海。

她攥紧衣角,指尖泛白,小声说:“阿嫲,我不想去。”

“傻丫头。”阿嫲把红布包塞进她手里,红绳滑过她的手腕,带着点暖意,“识了字,才知道啥是道理,以后谁再乱说话,你也能明辨是非。”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红布包,“这里面是平安符,你每天都挂在脖子上,日夜不许摘下来,连洗澡都不能取,知道吗?”

姚骁低头盯着手里的红布包,红得扎眼,草药香钻进鼻子里,却压不住心里的慌。

她想读书,想知道“山”字怎么写,想听懂先生讲的故事,可她更怕,

怕学堂里的孩子也像晒谷场的那样,笑她穿得破,骂她是“鬼孩子”,没人愿意跟她坐一起。

“阿嫲,他们会不会又笑我呀?”姚骁的声音带着点颤,眼眶有点红,“就像上次那样,说我是坟堆里捡来的,说我晦气。”

阿嫲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力道比平时重了些,像是在给她打气:

“有这平安符护着你,没人敢欺负你。再说,先生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让他们乱说话的。”

她攥紧姚骁的手,把红布包的红绳往她脖子上套,“听话,戴着它,每天都戴着,阿嫲在山里等着你来家。”

她抬头看着阿嫲布满皱纹的脸,那双眼睛里满是期盼和担忧,像星星一样照着她。

姚骁咬了咬嘴唇,轻轻点了点头:“我去,但阿嫲,要是他们又骂我,我能不能就回来呀?”

“能。”阿嫲立刻应着,抬手擦掉她眼角没掉下来的泪珠,“咱骁骁要是受了委屈,咱就回来,阿嫲养得起你。”

那天晚上,姚骁把红布包压在枕头底下,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摸着红绳的纹路,心里默默盼着:要是学堂里的孩子都好好的,要是没人再提“鬼孩子”,要是能安安静静读书,就好了。

天刚蒙蒙亮,山里的雾气还没散,阿嫲就已经起了床。

她把姚骁从被窝里轻轻摇醒,炕边放着一套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粗布褂,还有一双新做的布鞋,

针脚密密麻麻,是阿嫲熬了好几个晚上赶出来的。

“快起来梳洗,别误了学堂开门。”阿嫲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微凉,却满是暖意。

姚骁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自己身上崭新的衣裳,还有阿嫲正给她梳得整齐的头发,心里泛起一丝新奇。

阿嫲用木梳把她的碎发都抿到耳后,又用一根粗布绳扎了个简单的小辫子,还细心地抹了点桂花油,让头发服服帖帖的。

收拾妥当,阿嫲从炕头的木匣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躺着几枚沉甸甸的铜钱,还有一张叠得整齐的纸币。

“这是学费和你中午买吃食的钱,揣好,别弄丢了。”

姚骁伸着脖子凑过去,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从没见过这东西。

铜钱是黄澄澄的,上面刻着奇怪的花纹,摸起来冰冰凉凉、硬硬的;

纸币是浅灰色的,薄薄的一张,上面印着她不认识的字。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指尖反复摩挲着,好奇地问:“阿嫲,这就是钱呀?能换麦芽糖吗?”

“能,能换好多呢。”阿嫲笑着帮她把钱塞进衣襟内侧的小口袋,又仔细掖好,“但要省着花,学费可不能乱花。”

姚骁使劲点头,攥紧了衣襟,生怕钱会跑掉。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红布包,平安符的轮廓硬硬的,心里踏实了些。

阿嫲提着一个装着馒头的布包,牵着姚骁的手往山外走。

雾气打湿了她们的裤脚,带着草木的清润气息。

姚骁一路走,一路忍不住低头看口袋的位置,偶尔还会偷偷摸一下铜钱的触感,新奇得忘了紧张。

走到山路口,阿嫲停下脚步,又反复叮嘱:“到了学堂要听先生的话,别跟同学吵架。钱揣好,红布包千万别摘。要是受了委屈,就赶紧回来,阿嫲在这儿等你。”

姚骁看着阿嫲布满皱纹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攥着阿嫲的手又紧了紧,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学堂的方向走去。

姚骁攥着衣襟里的钱,踩着新布鞋,一步步走到学堂门口。

土坯砌的院墙围着几间瓦房,里面已经传来零星的说话声,却还没响起先生讲课的梆子声,幸好没迟到。

她刚站定想喘口气,身后就传来一道尖细的嗤笑声:“哟,这不是坟堆里捡来的鬼孩子吗?怎么也敢来学堂?”

姚骁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

只见扎着羊角辫、穿红布褂的小姑娘正叉着腰站在不远处,身边还围着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的打量。

正是两年前在晒谷场带头嘲笑她的那个!

红布褂小姑娘几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她脖子上的红布包上,伸手就要去扯:“这是什么破烂玩意儿?是用来挡晦气的吗?”

“别碰!”姚骁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护住脖子上的红布包,阿嫲说过,这东西日夜都不能摘。

她梗着脖子,眼底泛起红,却强忍着没哭,“我不是鬼孩子!我是来读书的!”

“读书?”红布褂小姑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拍着手笑起来,“一个没爹没娘、从坟地爬出来的东西,也配读书?先生要是知道了,肯定把你赶出去!”

旁边的小男孩也跟着起哄:“就是!她身上肯定有晦气,别让她进学堂,免得弄脏了地方!”

说着,那小男孩还伸出脚,故意绊了姚骁一下。

姚骁没防备,踉跄着往前扑了几步,幸好扶住了院墙才没摔倒。

衣襟里的铜钱硌得胸口生疼,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还好钱没掉。

“你们别太过分!”姚骁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她想起阿嫲的话,想起自己对读书的向往,攥紧了拳头,“我阿嫲让我来的,我交了学费,凭什么不能读?”

“凭你是没人要的鬼孩子!”红布褂小姑娘伸手推了她一把,“快滚!不然我就告诉先生,说你是坟地里出来的妖怪!”

姚骁被推得撞在院墙上,后背隐隐作痛。脖子上的红布包贴在胸口,暖暖的草药香似乎给了她一点勇气。

她抬起头,瞪着红布褂小姑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我不滚!我要读书!”

就在这时,学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先生拿着书卷走了出来。

红布褂小姑娘见状,立刻收起了嚣张的模样,还偷偷瞪了姚骁一眼,小声威胁:“等着瞧!”

姚骁抿着嘴唇,摸了摸脖子上的红布包,又按了按口袋里的钱,心里又委屈又坚定,

她不能走,她要读书,不能让阿嫲的心血白费,也不能让这些人看扁了自己。

先生的身影刚消失在学堂里,红布褂小姑娘就带着人悻悻地进了屋,临走时还回头冲姚骁做了个鬼脸。

姚骁靠着院墙,手指死死抠着墙缝里的泥土,后背的痛感还没散,心里的火气却越烧越旺。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红布包,阿嫲的叮嘱还在耳边,可那些“鬼孩子”“晦气”的骂声,还有被推搡、被绊倒的滋味,像针一样扎得她心口发疼。

她不是没脾气的软柿子,山里的野物惹了她,她都敢抄起石头追着打,凭什么要被这些人一次次欺负?

姚骁咬着牙,眼底翻涌着倔强的火气。她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哭着跑回山里,也不想忍气吞声让人看笑话。

阿嫲让她读书明事理,可明事理不代表要受欺负,她要报复回去,让那个红布褂知道,她姚骁不是好惹的!

她悄悄绕到学堂后院,那里种着一片艾草,还堆着些干柴。

姚骁记得红布褂小姑娘最娇气,上次晒谷场里被草叶划了一下就哭了半天。

她眼睛一亮,蹲下身摘了好几片带刺的苍耳,小心翼翼地揣进衣兜,又捡了块边缘锋利的小石子攥在手里。

上课铃响了,姚骁揣着“武器”走进学堂。先生安排座位时,恰好把她和红布褂小姑娘分在了同一排,中间只隔了一张桌子。

红布褂瞥见她,又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故意把胳膊肘往外挪,撞了她一下。

姚骁没作声,只是暗暗攥紧了手里的苍耳。

先生正转身在黑板上写板书,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课堂里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姚骁刚把苍耳团顺着桌底推到李珠珠脚边,就见她猛地一抬屁股,

布鞋蹭过地面发出“吱呀”一声,随即响起一道尖利的哭喊:“啊!好疼!什么东西扎我!”

这一嗓子打破了课堂的安静,所有同学都齐刷刷转过头,先生也停下笔,皱着眉转过身来:“李珠珠,课堂之上,为何喧哗?”

李珠珠疼得直跺脚,低头看见裤脚上粘得死死的苍耳,又红又肿的眼睛瞬间瞪向姚骁,声音又尖又利:

“是她!先生!是姚骁这个鬼孩子搞的鬼!她故意用这带刺的东西扎我!”

姚骁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快,还敢在课堂上直接喊出来。

她攥紧手里剩下的半片苍耳,梗着脖子否认:“我没有!是你自己不小心蹭到的!”

“我才没有!”李珠珠气得脸都红了,不顾先生还在跟前,伸手指着姚骁的鼻子骂,

“除了你,谁还会干这种缺德事?你就是嫉妒我,见不得我好!你这个从坟堆里捡来的晦气东西,就该滚出学堂,别在这里污染大家!”

她的声音又响又脆,“鬼孩子”“晦气”这些字眼,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姚骁心上。

姚骁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拍着桌子吼:“你胡说!是你先故意撞我,还一直骂我!我才没嫉妒你,你心才脏呢!”

“反了反了!”李珠珠撒泼似的往先生身边凑,眼泪说来就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先生您看,她还敢跟我顶嘴,还拍桌子!我的腿都被她扎破了,您快把她赶走,她留在这儿,迟早要害人的!”

她说着就想掀起裤脚给先生看,动作又急又躁,完全没了平时的样子。

先生皱着眉按住她,目光扫过姚骁桌底散落的几片苍耳碎屑,又落在姚骁紧抿的嘴唇和李珠珠红肿的眼睛上,脸色沉了下来:“都坐下!课堂之上,不许争吵喧哗!”

李珠珠不甘心地坐下,却还在小声啜泣,时不时瞪姚骁一眼,眼神里满是怨毒,那模样恨不得立刻扑上来撕咬她。

先生的目光扫过两人紧绷的脸,语气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下课之后,你们两个都到我办公室来。”

李珠珠还想争辩,被先生冷冷瞥了一眼,只能不甘心地坐下,

姚骁攥紧拳头,强忍着没发作,心里却乱糟糟的,既怕先生不信自己,又担心阿嫲给的钱不够,要是因为这事被赶回去,可太对不起阿嫲了。

一节课过得像熬了半个时辰,下课铃一响,李珠珠就抢先冲到先生身边,叽叽喳喳地告状,把自己说得委屈极了,字字句句都往姚骁身上泼脏水。

姚骁跟在后面,手紧紧攥着衣襟内侧的钱袋,指尖都攥出了汗。

铜钱硌着掌心,冰冰凉凉的,却让她稍微定了定神,她得跟先生说清楚,还要把学费交了,不能就这么被李珠珠陷害。

办公室里,先生坐在木桌后,指了指对面的板凳:“都坐下说。”

李珠珠一坐下就开始哭:“先生,真的是姚骁故意扎我,她还骂我,您可不能饶了她!”

“我没有!”姚骁立刻反驳,“是她先撞我、骂我的!”

“闭嘴!”李珠珠尖叫着打断她,“你就是狡辩!”

“好了!”先生拍了下桌子,两人瞬间安静下来。他看向姚骁,语气缓和了些:“姚骁,你阿嫲送你来时,跟我说过学费的事,你把钱带来了吗?”

姚骁心里一紧,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里掏出那个小布包,打开来,

把里面的铜钱和那张纸币都递了过去,声音带着点紧张:“先生,钱都在这儿,阿嫲让我给您。”

铜钱沉甸甸的,纸币被叠得整整齐齐,上面的字迹她不认识,却知道这是阿嫲攒了好久的心血。

先生接过钱,数了数,点了点头,又看向李珠珠:“珠珠,你是学堂里的老学生了,理应照顾新同学,怎么能随便骂人、起绰号?”

李珠珠愣了一下,没想到先生会说她,立刻委屈地喊:“可她先扎我!”

“她扎你不对,你骂人、挑衅也有错。”先生沉声道,“同学之间应和睦相处,不可因出身看人,更不能寻衅滋事。

今天这事,你们两个都有过错,各自反省。姚骁,以后不可再用这种方式报复;珠珠,给姚骁道歉。”

“我不!”李珠珠梗着脖子,满脸不服气,“我凭什么给这个鬼孩子道歉!”

先生的脸色沉了下来:“若是不道歉,便罚你抄《弟子规》十遍。”

李珠珠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看向姚骁,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对不起。”

姚骁看着她那副不甘心的样子,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只是小声说:“我也不该用苍耳扎你。”

先生见两人认错,才点了点头:“回去吧,以后再敢在课堂上吵闹,绝不轻饶。”

两人走出办公室,李珠珠狠狠瞪了姚骁一眼,淬了句“晦气”,就气冲冲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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