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我看到了燕冬、安长与世春先生三人一同驾着七彩祥云来到我面前,而我被揍得奄奄一息,挂在占天宫门口。
身为一族之长,在族民面前被揍成这样是很没颜面的。
但我明白我身处梦中,因而没有太羞耻。
燕冬跪倒在地,同我道属下来迟,请族长降罪。
世春先生抱住我的脑袋,摸着我的头发直说没事了,没事了。
安长解开我手上的绳子,蹲在我面前,滔滔不绝说着:“我们其实一直想救你来着,但想象了一下 ,认为我们仨加到一起,仍是实在打不过连顾神君。”
我问他:“那你们做了什么?”
安长说:“为你祈福。”
“……”
我握拳揍去,“我打!”
一拳打空,骤然睁眼,
我醒了。
醒来便见那无知无良无德的毛头小贼恰恰“嚓”地一声,剪断剑穗。
在眉间一枚淡紫额饰的相衬下,他一双隼目默然无声地盯我看了小半响,终缓缓启口,唤了一句我的名字,
“流玉。”
我终于想起我在何处见过他。
此前我同连顾去学堂时,总能见着道虚影如同游魅般隐在门口,冷不丁地瞧着本族长。
我本对他不甚注意,但奈何他的装扮属实过分高调。
分明是身披一衫单薄青衣,偏生额上要佩一副梦幻紫石,虽这能叫他的脸白上两个度,但脑袋与身子间的割裂感实在叫人印象深刻。
对搭配灵敏度低到这般程度的,我此生所见不过俩人,前者还是我的一个混账旧识,但我不愿再念起他。
这位小贼兄台日日悄声无息地屹立门后,默不作声地以注目礼关照我,开初我还思忖此人大抵是来景仰本族长的风华,不想他竟垂涎本族长的魂子。
真是胆大如斯!
真是色胆如斯!
“嘣”
剑穗编织的红丝骤然四分五裂迸炸而开,鲜红残线在半空纷扬四散,簌簌如雪,一颗剔透红珠怦然掉落,正中他的白皙掌心。
“食月,有些债是时候该还了。”
声色沉冷,五指紧拢。
“……”
我完全不敢说话了。
离魂珠四面被泛白的掌纹牢牢裹住,一股力道压迫着珠子外壁,直至险些要开裂来,半刻,那力道又松了开,仿佛是有什么被徐徐压抑下。
我道不清他话里的债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但忆了一忆,大抵是此前被我揍过的什么人罢,毕竟这样多年来,总自以为能揍过我的人委实不少。
然则,今时不比往日。
要是叫他晓得本族长的小魂儿此刻就栖在这珠子里头,只怕我该见不到今傍晚的夕阳。
世春先生频频教导我,身作中域为数不多的,在武力值、地位值、风评倒数值等方面皆为顶尖的人物,须时时铭刻“过刚则折,能屈能伸”这八字诤言,并加以实践。
就好比我不小心揍了某族高层人员的儿子,往往我将要被其家长找上门,而不论是主动抑或被动,我还须同他们打上一架,并发展成两族间不死不休的仇恨,此事方才算作完结。
而为了预防此种悲切的后果发生,我应当在揍完某高层人员儿子后,捎上四条鱼干并两只烧鸡,亲自登门拜访,将其老子及其老子的老子也一同揍了,俗称三代同堂。
我总将此引以为真理,并屡屡加倍奉行。
旧言道,独悲悲不如众悲悲。
一人受苦,看起来就苦得不得了;
众生受苦,对比起来就不是很苦了。
小贼兄台领着我翻过学堂高墙,一路朝着苍翠的深林遁去。
我曾偶闻学堂里几位同舍先生在午后嚼的若干场舌,其中便小声议论过这位孤傲孤高且孤僻的小贼兄台。
同本族长相比,这位小贼兄台此一生,亦当得起“精彩绝伦”这一赞词,
只不过这个绝伦,当要绝在“苦命”二字上。
不知他族是犯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罪孽,竟连向来瞎了眼的天道都瞧不过目,无端遭遇了一场灭顶天火,听闻那场缠绵天火烧了八百余年,本是荒芜的南域有大半成作焦土,驭暮族民一夜间几近覆没,此后的一千二百年,驭暮一族皆被誉作天地最最濒危生物之首,评定为一级守护族类。
而越鬼族君因了旧情,特将大难幸存的小贼兄台收留族内,以同族之仪相待。
小贼兄台亦是争气,明白自个儿当下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处境,万事勤勤恳恳,最终凭借一身好本领,进入越鬼贵族学堂领了一个伺候笔墨的闲职。
想来越鬼都能继卖枣事业后,开通一项“接纳某人”的业务,比如某某族君的小二十七房,某某公主的私奔对象,某某大佬死而复生前的不为人知的栖身之所。
前景甚妙。
苍林虚掩,重重叠叠。
小贼兄台这一场逃跑极是专业,揣着我一路狂奔,狂奔不算,还懂细碎地绕些弯路,抹去行踪,搞得我亦一路心有惴惴,十分激动,生怕这场私逃叫谁给撞见。
然,就连那连环画都明白,每至此处便该有一处转折,天道这厮贪玩且不长眼,斗转星移都能叫祂玩弄出个“流年不顺”来,这转折势必来得不会太慢。
结界口已可遥遥相望,越鬼与外界相连的临风隘触手可及,小贼兄台左一脚已然踏上云端,下右一步往前,便可脱离越鬼领地。
果真恰在此时,一柄长剑伴随吟响破空而来,无头无脑地砸在临风隘顶上,
这速度委实快了。
小贼兄台畏罪潜逃不过掐指的几刻,越鬼族君便遣人来擒拿,这安保规范堪比占天宫,至少比那几头肥鸡厉害一筹。
幸得小贼兄台极是敏捷,千钧一发间不忘脚尖大挪换个方位,恰已朝旁避开时,临风隘上几头硕大巨石如同粉尘唰唰掉落,一下一下砸在地上,直至将那唯一的结界出口给密封堵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脚跟一沉,小贼兄台半手撑地,身形稳稳定在巨石落下开外的十里地,冷目抬起,他徐徐起身,盯去前方。
而我此刻却有“与私定终身的小郎君相携正正跑到家门口,却便见到世春先生领着一把戒藤立在门口”之感,思至两方皆是仇人,两方皆是虎口,实在是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小贼兄台果非一般人,于此危机迫近时,仍是一副临危全然不惧、宁死全然不屈的模样,他一动不动望着那一方纷扬的厚重尘霭,良久,道出:
“连顾神君。”
我胆下一颤,睁眼望去,果真那尘土落定下勾勒的身影万般熟稔。
其实我想象过无数回他来救我的场面,但由于我实在是……太强了,遂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反倒要我时时要兼顾他,怕他着凉了,怕他中暑了。
还记得我同他及燕冬结伴去霞海天出游,参观了传言中天地间海拔最高的云石群。
那日风极大,大到连燕冬都说,这风都险要将属下吹落了。
我寻思着这正是增进上下属关系的好时机,彰显我体恤下级的仁心,遂赶忙靠上前,情真意切同他道:“有我在,你指定是掉不落的。”
想来那日燕冬心情委实不错,竟难得肯顺着我的话往下说,“万事总有疏忽时,若属下真的掉下去了呢?”
我一把将其勾住,排排胸膛保证道:“若你掉了,我便同你跳下去,若救不得你,同你生死与共又何妨?”
燕冬默大半响,终缓缓笑了,“属下就开个顽笑,况且族长性命,并非属下赔得起的。”
我从眼角挤出两滴同事爱的泪润润眼角,“你可知,你于我多紧要。”
燕冬无可奈何低头,“属下不会掉下去的,属下,永远在您身前。”
话音恰落,不待我泪满袖,那头风便将连顾刮了下去。
我这厢尚未反应发生了什么,那头身子已然跟着一头栽下去。
燕冬一声“族长”徘徊在我脑后,我一手挥着即归,一手搀着连顾,重落回云石峰。
“别喊了。”摆手打断燕冬的嚎啕,我敛去即归,将连顾的手掌松开。
不知是有无意,在我撒手后,他脚跟往后退了半步,可即便是踉跄也无半分狼狈像,面色四平八稳,身姿飘飘欲仙,倒不似个方才历经生死的人。
我本欲脱口问他“待在我身旁,你就这么想寻死”,骤又思觉这句话许会令他想起当下他的凄苦境遇,更激起他自我了断的念头,遂亟亟将话掐灭在嗓子眼,转而咧开个亲和笑容,蔼声道:
“若连顾有个什么损伤,我又该如何交代占天宫?”
彼时他恰成为本族长身旁人的时日不长,对自己的身份还不够适应,且在占天宫上熏陶了上千年本族长的谣言,对我的形象存有偏见,对我的了解也大多都是道听途说的短处,尚未拨开云雾见月明,见到我为数不多的长处。
但我一直来都信着,总有一日,他势必能见到本族长的好。
然而这个“总有一日”距今甚远,我总要给他一份能坚持活下去的念头,便料想着提一提“占天宫”的名号,叫他存个念想,在生死抉择前能顾念起家中的亲人长辈好友。
我且慈且悲地凝望他,原想顺带牵起他的手,但兀忆起他方才退后的半步,只能在一双袖子下极力按捺欲伸前的手。
连顾轻飘瞥过我一眼,淡声道:“方才没踩稳。”
末了,又添一句,
“风大。”
“……”
我扯着笑脸,“也是,也是,这霞海天上的风委实过大了,连顾身姿单薄且轻盈,一阵风便可吹起来,而燕冬长得人高马大,宛若个大冬瓜,任这风横吹竖吹斜吹,指定都吹不起来。”
言罢,我朝燕冬眨一眨眼,示意他我只是在哄人,说的并非真心话,切忌放在心上。
燕冬向来机敏,更透彻我的心事,我常怀疑他上一世是属蛔虫的,但那日不知怎的,死活没听懂我的弦外音,好死不死还问我一句,
“假若属下与连顾神君一同掉落云石峰,族长是要救谁?”
我相当无语了。
连顾的眼神在我俩之间转了转,眉尾微一动,“燕冬君可是流玉族长死生与共之人,在下不过是同占天宫对峙的筹码,燕冬君何故有这般疑问?”
燕冬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安长贪玩,从尘间收罗来不少连环画,平日与族长同阅时,属下在旁便偶听过类似的提问,当下不过灵机一动,并无他意。”
原来我与安长窝在躺椅嗑瓜子看连载时,旁边代我抄书的燕冬一直竖着耳朵!
“族长,您觉得呢?”
觉得你个大头!
望着眼前两位一个比一个满不在乎的神色,我心头颇为复杂,
“我没什么想法,就觉得我们仨一同来旅游,结果你俩都掉下去了,我的嫌疑还蛮大的。”
我们仨齐齐缄默。
事后我将此件意外并两句愁闷说给了安长听,请求得到他的纾解。
安长拍拍我的肩膀,他是这样安慰我的,“自古来英雄救美,族长,你其实已然够英雄了。”
如此反思,我虽一向渴求成为被救的那个,但与连顾相媲,我也委实当不成那个“美”,而倘若我能成为英雄,且是天地间最最强的英雄,倒也妙极。
思至,我甚满足矣。
此事便翻篇了。
然而此刻,我眼瞅着同小贼兄台对立的那个人影,心中无比陈杂。
杂的是想问他为什么来了。
杂的是想问他为什么才来。
若按我们食月的标准,小贼兄台与连顾皆算是顶顶高的高素质人才,此类人才的日常一般不屑讲废话,讲的一般都不是废话。
因而此两位相见,并无过多寒暄,诸如:
“是你?”
“是我。”
“你为何而来?”
“你不知我为何来?”
“我怎知你为何来?”
“你自然明白我为何来。”
此类,更是没有。
而是言简意赅,直切要害。
“还来。”
连顾朝小贼兄台伸出手,掌心朝上,指尖沾染纯净日光,眼神却淡漠得不带一丝情感。
私以为,这句话同那句“放开她,让我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就是这个“让我来”之后所添的词儿是“杀”一字,着实煞了风景。
小贼兄台也端出非一般的气度,挺直了脊梁骨,直面前方的巨然压迫,面露凛然,
“神君这是在明知故为?”
明知什么?又故为什么?
连顾不答,大抵是对此四字心领神会了。
我不由感慨,
听文化人谈话可真累。
“在下明白了。”
小贼兄台左掌合拢将我牢握住,右手兀幻出一把蓝光兵武,却是极纯粹强劲的大片仙泽。
“不知折损了那四千年的精纯修为,神君还拿不拿得动刀剑?”
我心头一紧。
连顾何时折损了四千年修为?
四千年……
四千年……
那该是他引以为傲的毕生修为!
难道……难道……
我已经强到这个地步了吗!!
为了杀我一人,尚须折损最最年轻的神官一身修为!!!
我真是……太强了……
我怅然举头望天,畅享来自无敌的寂寞。
四遭大片风刃凌然卷起,半空云层皆碎,
连顾手持未开鞘的曲云斜指地面,那张脸霜到叫人冻牙,
“斩你,绰绰有余。”
果真十足冻牙。
此前我认为,除开神界顶尖尖的几位人物,撇去其余十六位神官与本族长,世间应当无人可敌连顾的一招剑挥。
这个“此”指是我被杀这事。
因而眼下,我对连顾有能力好生整治小贼兄台是确信不疑的。
小贼兄台掐了几个花里胡哨的诀,四面登然云尘同飞,遮天蔽日,
别看挺放荡不羁的,小贼兄台还是有几分真功夫。
一通法术乱糟糟砸下来,越鬼撑了百余年的结界法柱一连断了好几根,上顶的护光罡裂开好几道缝隙。
而连顾倒无甚变色,飘然身姿立在半天处,信手抬曲云朝虚空便是一划,显得风轻又云淡。
天地刹那齐喑。
破雾碎云一霎席卷开去,此间再是清明。
虽连顾外表瞧着真是极极淡定,但凭他卷这十里地时的气息里几分狂躁,仍是能看出不稳。
他果真折了不少修为。
小贼兄台亮出一张法罩,挡下连顾的凌冽剑气,沉声道:“神君明知我所求,为何还要阻我?”
连顾淡声道:“诸事有主,还望则羽君明察而行,况且,”他抬目望来,“则羽君大抵也不愿驭暮一族誓死护下的独苗,成作世间史料罢。”
驭暮灵鸦,生于朝日之火,向暮往生,乃是古前代造世神占天卜地、造化时势的灵族,居“举世之高地”,俯“众生之祸福”,以“观前命、赐后途”为能庇护众族,可称名望极高。
后造世神殉世,神子赐立新神,旧神落寞,驭暮一族渐脱离众神视线,无奈往日辉煌委实难忘,遂仍秉持孤高自傲的秉性,占据南荒一隅,不再外通,直至那一场连我都要忍不住动容的灭顶天火,将驭暮拉回众神饭后饭前的谈资中。
要我说,小贼兄台也是个凄凉人。
小贼兄台眼皮拉耸下,盯着脚尖,嗡声道:“可神君,我没有后路了。”
沉吟片刻,他手中幻出一把银光大涨的薄刀,确是应战姿态。
不想小贼兄台瞅着柔柔弱弱,所佩神武却是一个挥之必要见肉的弯刀。
“不过我不会死,至少在食月付出应该代价前,我不会死去。食月作孽多端,我决然不会放过他们,且是任何一人。”
这番话说得咬牙且切齿,冷漠而决绝。
我何止听得一头雾水,我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倒并非是郁闷,而是气给撑大的。
虽说我食月确乎狂过那么一阵子,不过那皆是我忝位族长之后的两千年里,
而此前的食月属实称敬小慎微、战战兢兢、废寝忘食、埋头苦干,简直老实得就差被人按头在地上打,吃尽苦头只为有朝出人头地不叫他族看扁,现今却令这厮无知小儿评说为作孽多端。
孽你个头啊!
孽你个大头啊!
你族遭遇世外天火,于我食月又有何关联?
哪怕造世神复还,这口且沉且重的大锅仍扣不上本族长的脑袋顶!
小贼兄台与连顾连番从地上斗到天上,碎了几座髓石山,截了几道大流川,可算代越鬼族君换上一遭千年不变的品味。
可叹小贼兄台这般被揍也不见落下风,委实是个背负全村希望的独苗。
就是本族长有些欲哭无泪了。
我在小贼兄台的掌中天翻地覆又地覆天翻,脑中恍似团了一团浆糊,迷迷瞪瞪宛若回到虚无混沌前,同造世神促膝长谈了今早吃过几个肉包几个素包。
正欲咬舌自戕,千钧一发时,连顾反手拦来,虎口的剑柄格挡入小贼兄台的手腕,再是一震,小贼兄台旋即将离魂珠脱了手。
本族长在半空缓缓转了转,宛似有一万年之久,一只手伸来张开五指,牢牢将本族长握住。
我含泪汪汪,默默将嘴里的酸水倒咽回去,上下双排前牙亦归了位。
在周遭的沉静黯淡中,我思忖过无数种可能。
许是连顾将我握住了,许是小贼兄台又将我抓回去,或许是其余旁人……
“属下来迟,请族长降罪。”
声音响到我的耳畔,四面恢复光亮,我抬手挡了挡突如其来的光亮,眯眼觑去,却见苍山青树林水涧的幽然阒寂处,燕冬跪倒在地。
世春先生双手捧住离魂珠,眯起微微含笑的眼,我知道他正望我,
“小族长,你可算回来了。”
安长凑到我的跟前来,鼻尖距离我不过三寸,他滔滔不绝说着:“我们其实一直想救你来着,但想象了一下,我们仨加到一起,也还是实在打不过连顾神君。”
我只觉万分熟悉,呆然问他:“那你们做了什么?”
安长说:“为你祈福。”
“……”
我双眼一翻,“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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