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我太强了,断是世春先生这般取舍分明的人,亦忍不得起了惜才之心。
领会过世春先生的弦外之意,我有意再接再厉,不辜负世春先生一片良苦用心。
都说造世神造世,造的皆相生相克,每一族种都能寻见另一族种来助长修为,
而幼虚花与我族想来是渊源颇深,我是头一回见过世间竟有这般贴合我族修行之物,运转上几回小大周天,气息已然复原大半。
为得我修为再进,世春先生劳心劳肺、费心费力,打了一面透镜,掩在沓夷湖上空,每逢月起之时,它便徐徐转动,吸纳月华,绵绵不断投放在幼虚花身上,
而我附着在幼虚里,吞吐这蓬勃神力,修补我残缺的魂魄,舒张化形。
变故出现在宁和之后。
若世间每人同每人间的姻缘契线皆经由天道之手,那我与连顾间的羁绊必定被祂打了个死结。
不死不休的那种。
暗夜上嵌着一枚圆月,我正悠然晒着月光。
不同于连顾携我出门散步那般缓不济急地补缀,有了加持的透镜,月华如同大川奔腾,汇作一道可见实质的莹白长流,自天外缓缓流淌而下,如同世间第一名景——占天宫凌启峰上汹涌倾泻的长空流瀑,如何瞧,都是一幅好景致。
兀地,整个沓夷湖晃动了一下。
我悠悠掀开眼皮子,眯眼往上瞧,正巧见到一把长剑将透镜斜穿而过。
我沉在湖底,仰望那透镜碎得无半分响声,碎片在半空缓慢四散翻飞,映来月光,宛似一场落入凡尘的星辰,就是那柄剑,我是怎么看怎么熟悉。
稀碎的透镜中,本如银汉长河莹光白净的月华川流逐然往下消弭,而于尽头处,蓦然堕入一个长袂身影。
他穿过无尽星光,背负长空月色,踏着银光长河,朝我而来。
真是冤家!
“神君且留步。”
一道玄光不知自何处飞来,却是燕冬横剑挡在连顾身前。
“留步作何?斩你么?”
言出,曲云雪刃划开虚空,半边湖水卷上天去。
燕冬伫剑坐镇,虽身形动弹不多,却仍挡得勉强。
恰时,再是好几道神泽瑞气投来,转眼燕冬前立了几个背影。
一者上前作揖, “拜谒神君,不知神君何故来此?”
话是客气,但见来者不善,语气也如临深谷。
连顾掌心化出一道金光长藤,晦涩古老的文字印记徐徐环绕在四遭,却是神子下赐神官的刑神鞭。
他淡声,“本君越天行地,以神官之职执掌统制众神,所欲为何,意图为何,何曾须你来质疑?”
我万想不到,连顾竟将他那千年来不曾端起的官架子,在今日端出来使一使,平行论,使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虽样貌清美,却镶了一双不怒自威的冷目,半垂时冷淡漠然,掀抬时冰若寒霜,得益这一双眸,才令他这位最最年轻的神官不至令人低看。
我确是惧他这一双眼的,他偶会抬目怒视我,却从未拿官架压我,
想必当初若他肯沉脸对我说上一句“本君乃神子亲钦的神官,尔等下民,岂敢放肆”,我也不会将他扣留在身旁几百年。
世春先生笑一笑,“神君不愿春风又生,可我们此些草根,又怎肯甘愿被削株掘根?今日这一场恶战,只怕是免不了的。”
连顾倏地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他很敬仰你。”
“神君在讲何人?”
“他事事以你的话为诫。”
“神君在讲……”
“他去到何处,都时常念着你。”
“神君在……”
“他曾问我何为父,是否如世春先生一般,是否比世春先生待我更甚……”
“那神君可知,他的父母因何而亡?”
上边大段对话皆是连顾打断世春先生为主,想来世春先生也是憋了一肚子气,此刻终寻一回时机,反打断一回。大抵是时机掐得不错,世春先生颇是高兴,此句话里还含着几分笑。
一顿,复添道:“不,应当说,食月众先民,皆因何而亡?
“神子只言惩戒,致使食月族运衰微,流放远荒,受寒夜万年之苦,食月族民何止岁不过万,逢入四千岁,即为苍老之年,而为延后嗣,双亲只能以自身血气添补,我众多食月民方才亲缘微薄。
“而你等上族之民,岁可至万万千千,历遍沧海桑田、儿孙同堂,而今见浮游夺寿,可是觉着可笑?”
连顾神色冷淡,不为所动,“说得好听,可你这一场代族夺寿,用的是何种东西交换,难道你不比本君清楚?”
骤然水流大涌卷起,世春先生道:“历史皆由血砌来的,你占天宫底下埋着的骨,难道还少么?”
“天道有规则,天道里存活的人,也该有规矩。”
刑神鞭本是神子的座下金藤,乃开天造世支撑天地的神柱上依附的一段藤,坐拥震慑众生之力,
就是藤尾尖镶着几片小叶,与对面掏出五光十色千奇百怪的各类神武一斗劲,倒显朴质又无华。
一朝旋开,灵威大作。
威迫压得万灵皆俯,就连我身侧几颗走了半个余月没停歇过的螺螺,亦迫不得已停下步伐,登是匍匐下不敢动弹。
可想而知,顶在前方的世春先生一众,该是受着多大压迫。
对于刑神鞭的威名我是有耳闻的,甚至我都见过它,不过那时它并非现下的凌厉骇人,倒是一副温顺听话的形容。
某日我与连顾同去归遐神君府上游玩,顺带擒几只灵鸭,预备学尘世一道烤制的佳肴。
烤鸭须以火烤,火烤须以柴烧,柴烧须以捡捡捡点枝叶。
我犯愁望着地上隆作半座小山的枯枝败叶,无意同连顾提起,
“听闻你们神官一脉有件了不得的宝器,唤作刑神鞭,乃金藤所化,很是牢固,不知可否劳烦它今日动一动,代我们捆这两捆柴火,不然这么多我们可要拿不动的。”
彼时我一直听闻十六神官手中的法器来头甚大,乃是替神子刑惩众神之所在,从不轻易示人,料想连顾势必要把我的话当作一个屁,结果他指尖一动,地上柴火已全由一柄长鞭拢合缚束。
我讶然,拍拍被拢得紧紧的柴火,忍不住赞叹,“果真很结实。”
于是,刑神鞭留予我的印象,只剩有“结实”一个特色。
而现下,刑神的灵威浩海震荡在小小沓夷湖中,力压各路纷乱气泽,将一切攻势化于无形,委实令我意外。
千百年平静的湖面宛似沸汤,湖畔大片林木摧毁,乱石炸裂,连顾于半空占据一地,淡漠的眼微垂下睨,一手执鞭,一手持剑,气定神闲的模样。
反观底下纷纷籍籍,初现狼狈,胜在顽强。
两方打得不分天地之际,我兀见刑神鞭绕过几位湖君身影空档,径直朝向的,竟是朝世春先生。
“世春先生!”
不待我亟喊出口,便已眼睁睁看着刑神鞭挥向世春先生,抽在燕冬身上,
挡鞭的燕冬手臂外衣倏然裂成衣条,本是刚劲的手臂肌肤旋即落了一道金光长痕,结成刑神法痂,终身不弭。
我不知何来的力气,双足尖猛蹬石床,冲天而上,头顶幼虚花重瓣大绽,同我四肢百骸贴合,一股神秘远古气息向四周狂然席卷。
素月分辉,水天倒转。
曲云从半空旋了一旋,对准连顾的腹部,一穿而过。
血染长夜。
连顾时常忘了,曲云虽是我赠予他,但终归是我打的,若要论主,它也当是听我为先。
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在身旁,总有一日要尝到苦果。
我早已吃到教训,想必今日连顾也当是领悟了。
他从空中跌落,
宽大袖袍夹合长发悠扬翻动,缓缓,缓缓落到湖底。
血染大片衣料,他摇晃着从血泊中强撑起半身,仰头,目光沉静,如初见那般呆望我。
我徐步走到他面前,本想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却兀觉这场面着实不能体现我的气度,但又一反思,此人刻刻意图杀我,我又须朝他显示甚么气度。
于是我一面那般想着,一面将手从他的脖颈处缓缓升起,最终捏住他染血的下巴。
我一句“神君是不是没想过,我们会在这个场面下重逢”正含在口里,却见他一副脸色苍白双眼通红的模样,没忍住脱口道:“你何时弱成这样?”
连顾大抵是恨极了我,双目险些要滴出血来,咬死牙关的唇瓣一张一翕,好不容易终从喉咙口挤出两字,“流,玉。”
我点点头,轻声,“是我。”
“流玉。”
我再点头,欣然道:“没错,就是我,是不是有些意外,意外我还没死?”顿一顿,我叹了口气,“但很可惜,我还没死,你却要死了,这是还你的。”
他双目紧紧望我,一只染血的手缓缓抬起,朝我面门而来。
我料想是他意欲仅凭最后一分力气来掐死我,因而脑袋下意识往后避让去,兀又思至此刻的他别说掐死我,便是掐死蚂蚁都做不到,遂脑袋避到一半生生顿下,
看他如何挣扎。
约莫是我先前动那么一动,他的手没能如意落在我脖颈上,而是虚虚覆在我的脸颊,
他微微弯起清亮眼眸,两端唇角亦是往上弯去,露出一个温润和煦的笑来,
“流玉,欢迎回来。”
我愣住。
“嗤”
胸口一痛,
我低头望向我的胸膛,自后背至前胸露出的一截尖尖匕首刃正挂着血,
那是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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