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寺的日子平静而规律,如同山涧溪流,潺潺流淌,带着晨钟暮鼓的节奏,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山石的棱角,也冲刷着人心深处的浮躁与惶恐。
麦秋禾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每日清晨五点,寺中钟声响起,她便起床洗漱,跟着僧侣们做早课。她并不懂那些梵文偈语,却喜欢那种声音——低沉、齐整、带着共鸣,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安抚。云貅则多半还在睡,偶尔醒来,也会化出迷你形态,蜷在她膝头打盹,耳朵随着诵经声一抖一抖,像只偷听天机的小兽。
白天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她会在斋堂后院帮忙择菜、洗米,和义工阿姨们闲聊几句,听她们说山下的家长里短,谁家的媳妇又跑了,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云貅则喜欢在寺里四处转悠,有时去佛殿前晒太阳,有时钻进藏经阁,翻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经书。他说是“研究此界规则”,麦秋禾却觉得,他更像是在找一种“归属感”——一种不再被追捕、不再被觊觎的安稳。
他们偶尔也会去后山“寻宝”。所谓“寻宝”,不过是云貅凭着残存的灵觉,寻找一些“带点灵气”的草木石头。有一次,他找到一块半透明的白色石髓,兴奋地告诉她,这是“月华凝晶”,在妖界能换一座洞府。麦秋禾笑着接过,随手揣进口袋,转头却偷偷将它打磨成了一枚吊坠,挂在云貅的脖子上。她没说出口的是:她不想换洞府,她只想他平安。
夜晚是最安静,也最危险的时刻。
寺庙的夜晚来得早,九点一过,四下便寂无人声。山风掠过竹林,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禅房内,一盏青灯如豆,麦秋禾盘腿坐在床上,膝上搁着笔记本电脑,处理那些仿佛永远回不完的工作邮件。云貅则多半蜷在她身侧,或是人形,或是兽形,翻着一本《金刚经》,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和佛陀有仇。
她喜欢这样的夜晚。安静、温暖、有人陪伴。哪怕屋外是万丈深渊,只要这盏灯还亮着,她就觉得心里是稳的。
可这份安稳,终究是被打破了。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云貅。
他的灵觉比常人敏锐百倍,哪怕法力十不存一,那种源自本能的“预警”依旧存在。每到深夜,万籁俱寂之时,他总能感应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不舒服的阴冷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寺庙外围的阴影中游弋、试探。那气息与他之前击退的那只“癞毒蚣”小妖同源,却更加精纯、更加隐蔽,也更具威胁性。它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或者说,在确认着什么。
它是在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是否还虚弱。
是否……可以吞噬。
每当这股气息靠近,云貅即便在睡梦中也会骤然惊醒。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种源自本能的警惕和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会立刻坐起,屏息凝神,耳廓微动,捕捉着屋外每一丝风吹草动。有几次,他甚至想冲出去,将那窥视者撕成碎片——可他知道,现在的他,连一只最低阶的魑魅都未必打得过。
他只能忍。
麦秋禾起初并未察觉。她只以为云貅是做了噩梦,夜里会突然惊醒,呼吸急促,眼神空洞。她会下意识伸手去拍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嘴里轻声念着:“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
直到那一夜。
她起夜,刚推开禅房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她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向院墙外,月光下,竹林深处,仿佛有一道黑影一闪而逝。紧接着,是一声极轻的、飘忽不定的呜咽声——像哭,又像笑,像婴儿夜啼,又像老妪低泣。
她猛地僵在原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不是风声。
也不是动物。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那不是“人”。
她几乎是逃回房间的,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跳得仿佛要撞断肋骨。她看向床上——云貅已经醒了,坐起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却异常清醒。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疲惫与愧疚。
那一刻,她明白了。
不是噩梦。
是“它们”来了。
那些曾差点杀死他的东西,又一次找上了门。
而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连“看见”都做不到的凡人。
恐惧之后,涌上心头的是愤怒。
不是对外面那些东西的愤怒,而是对自己的——她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只能看着他一次次从梦里惊醒,却只能拍拍他的背,说一句“没事了”。
她不要这样。
她不要永远站在他身后。
她要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一点点。
从第二天起,麦秋禾悄然进入了“戒备状态”。
她先是仔细检查了禅房的门窗,确认都关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做了一件让云貅有些诧异的事情——她将云貅那个空布包里仅存的几枚古铜钱找了出来。她记得云貅提过,钱币经万人手,自带一股特殊的“人气”或“聚灵”之力,某些情况下能辟邪。
她不知道具体怎么用,就凭着一股直觉,将这几枚铜钱用红绳串起(问义工阿姨要的),悬挂在禅房的门楣内侧,正对着门口。又拿出一枚,压在了窗台的花盆底下。她心想,就算作用微乎其微,至少图个心理安慰,也算多一层屏障。
云貅看着她忙活,没有阻止,眼神复杂。
他能感觉到那几枚铜钱上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气息,对于门外那股阴冷的窥探来说,无异于螳臂当车。但他更感受到的,是麦秋禾那份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守护之心。这让他冰冷的心底泛起暖意,同时也加深了对当前处境的忧虑。
他必须尽快恢复力量。
否则,不仅自己危矣,更会连累她。
然而,麦秋禾的这些小动作,似乎并没能完全阻挡那股阴冷气息的窥探。呜咽声依旧偶尔在夜半响起,时远时近,搅得人心神不宁。云貅的睡眠质量变得更差,即使白天,也时常显得心神不属,凝神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这种无形的压力持续了几天,连寺里一些感知敏锐的僧侣和老居士似乎也有所察觉。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这天下午,麦秋禾正在斋堂后院帮忙洗菜,一位平时很少说话、总是默默打扫庭院的白眉老居士缓步走到她身边。
“女施主,”老居士的声音苍老却平和,“近日寺中,似有不宁之气萦绕,可是与你二人有关?”
麦秋禾心里一惊,手里的菜掉回了盆里。
她看着老居士慈祥却洞悉的目光,知道隐瞒无用,便简略地说了云貅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之事,略去了云貅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体质特殊招邪。
老居士听完,沉吟片刻,缓缓道:“老衲在此清修数十载,近来确感山下邪祟活动较往日频繁,有一股阴寒之气时常在寺外徘徊,似在寻觅什么。”他看向麦秋禾,目光中带着怜悯和告诫,“你那位朋友,身上灵光虽弱,却纯净异常,于邪祟而言,确是大补之物。”
麦秋禾的心沉了下去,焦急地问:“老师父,那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挡住它们?”
老居士从宽大的僧袖中取出一串深褐色的檀木佛珠,珠子打磨得光滑温润,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香气。
“这串佛珠,随老衲多年,受佛法浸染,已具些许护持之力。你且拿去,悬于房门之内,或可阻那阴邪之气于外。”
麦秋禾双手接过佛珠,触手一片温润,仿佛有暖流顺着手臂蔓延开来,连日的焦虑都减轻了几分。她连声道谢:“谢谢老师父!谢谢!”
老居士摆摆手,又郑重地补充道:“若……若那邪祟胆大包天,竟敢闯入寺中,寻常手段恐难抵挡。届时,你二人可速往后山‘镇妖石’处躲避。”
“镇妖石?”麦秋禾这是第一次听说。
“嗯,”老居士指向寺庙后山深处,“沿后山小径一直向上,至一平台,可见一巨大青石,其上刻有古老梵文。相传乃古时高僧为镇压山中大妖所设,石周围有上古结界残留,邪祟难近。或可暂保平安。”
麦秋禾将“镇妖石”三个字牢牢刻在心里,再次向老居士深深鞠了一躬:“弟子记住了!多谢老师父指点!”
拿着佛珠回到禅房,麦秋禾立刻将它挂在了门楣上,与那串铜钱并列。檀香的宁静气息弥漫开来,确实让房间里的氛围变得更加祥和。她将老居士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云貅。
云貅听完,走到门口,仔细感受了一下那串佛珠的气息,点了点头:“此物确含纯阳正气,于抵御阴邪有益。”他顿了顿,望向后山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镇妖石……上古结界?没想到此界竟还有此等遗存。若真如老居士所言,倒是一处绝佳的避险之地。”
然而,他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消散。佛珠和镇妖石都是防御和躲避之法,并非长久之计。真正的关键,在于他必须尽快恢复足够的力量,至少要有自保之力,否则永远只能被动挨打。
夜幕再次降临。有了佛珠的守护,当晚寺墙外的呜咽声似乎真的远去了一些,变得模糊不清。云貅的睡眠也踏实了不少。麦秋禾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之心丝毫未减。
她看着身边呼吸均匀的云貅,又看了看门上那串在夜色中仿佛散发着微光的佛珠,心中充满了感激。感激老居士的赠珠之恩,感激这寺庙的收容之德,也更坚定了要保护好云貅的决心。
她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风雨,迟早会来。
但在那之前,她会握紧手中的佛珠,记牢后山的路径,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这只虚弱的神兽,撑起一片小小的、安全的天空。
而云貅,在沉睡中,本能地向麦秋禾的方向靠了靠。或许在潜意识里,这个凡间女子,早已成了他在这危机四伏的人世间,最温暖、最坚实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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