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画展出来,是小余自掏腰包花钱打车。
小余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嘎嘎嘎像一只鸭子。
周楚然本来想转移话题说今天天气不错,抬头却看见难得放晴的天空堆起了层层叠叠的云。
她讨厌阴天。
来不及下一场痛痛快快的雨,只留下那群风怎么都吹不散的云。
灰沉沉的天空摇摇欲坠。
她想起了江筠的一幅画,大概就像现在这样。
好像阴天似乎也可以变得很漂亮。
她掏出手机对着天空拍照,一边找角度咔咔咔,一边和小余说:“真好看。”
小余评价她是被六千块吓坏了脑袋。
周楚然没否认,说不定还真是。
早知道应该恬不知耻一些,厚脸皮和工作人员说不需要专车运送,自己可以扛回家。
这样可以省下二百多。
周楚然对自我的认知非常清晰,自己就是个不懂艺术、只想攒钱买房子的小小屁民,下次再见到江筠大概很难。
所以,江小姐,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见面啦?
周楚然把小余送回小区,准备和小余妈妈报备。
没想到离开的小余却突然折返回来,让周楚然搭着她的肩膀开始自拍。
周楚然很臭屁,“我长这么好看,拍照是要收费的。”
小余心里赞同得很,嘴上反驳她,“给动物园的猴子拍照片都不要钱了,你顶多算是没毛的猴子。”
周楚然捏她的鼻子,“嘿,你也是没毛的猴子。”
小余把拍好的照片发给朋友,上供今日份的精神食粮。
十四岁的小女孩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虚荣心。
小余的朋友偶然一次见到周楚然后,就两眼放光直夸周楚然帅得惨绝人寰。
小余本来也没觉得周楚然有多好看,但是被朋友每天这样狂轰滥炸后,她再看周楚然是越看越顺眼。
每次对视会下意识地看向她鼻梁上的痣。
不偏不倚,长在鼻梁侧边,像一颗小小的黑洞。
小余其实是不太在乎别人长相的那种人,因为她觉得自己从生下来就没好看过一天。
自己妈妈漂亮脸蛋和身材的基因完美错过,塌鼻梁小眼睛,和小余爸爸如出一辙。
小余很喜欢周楚然,是因为她的性格真的很好。
一开始小余对周楚然这个心理辅导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抵触。
因为家里来来去去的那些心理老师,他们和没意思的大人没什么区别,只会一个劲地说‘你不对’、‘你要想开’以及‘你应该去上学’。
只有周楚然会说,‘你没错’、‘他们的问题’以及‘上学不是最要紧的’。
学校对于小余来说像是地狱,没有朋友,却有各种各样的规矩,她孤立无援。
除了原则性问题周楚然绝不松口,其他小事周楚然都会陪着小余胡作非为。
比如染夸张的黄毛,比如吃鲱鱼罐头,再比如一整晚不睡觉吹口琴。
小余妈妈每次刚要发脾气,就会被周楚然及时按住。
周楚然叽叽咕咕说几句,小余妈妈的火气就会烟消云散,开始心疼小余抹眼泪。
偶然一次小余听到了周楚然和自己妈妈的对话。
周楚然说:“现在强迫她去学校只会让她更难接受这个世界,她对于规则是很敏感的,而对自我的认知和人生的目标又非常模糊。”
“你习惯强迫她、逼着她,用你的标准去定义她,她只会越来越严重。”
“你先要学会尊重她、相信她,她是很好的孩子,她不会无下限地放任自己,她分得清楚是非对错,所以请给她一点时间。”
小余妈妈对着周楚然大吐苦水,说起自己离婚的前夫,又说起自己之前对小余的忽视和争吵。
她很感谢周楚然,虽然她现在还是控制不住想对小余发脾气,但是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吵过架了。
门外的小余清清楚楚都听到了。
她听不懂什么自我的认知和人生的目标。
她只知道好像周楚然出现后,条条框框的世界就会变得很自由。
神医啊,妙手回春。
小余这么想,小余妈妈也这么想。
只有周楚然不自知。
这种‘胡作非为’的疗法在业内不能说不入流,但也显得很不专业靠谱。
周楚然其实也试过,把自己挂平台上试着接心理咨询的单。
但很明显,只是隔着电话辅导治疗起不到很好的作用。
病人一小时花三百块,有一百五都进了平台的裤兜。
这很坑爹。
不管是对病人,还是对周楚然。
周楚然同样也尝试过让自己看起来专业一点,把那些狗屁不通的专业话术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说。
可事实证明,还是她‘胡作非为’的疗法更对症下药。
所以周楚然的口碑两极分化,说好的恨不得把她当成再生父母,说差的恨不得骂她是招摇撞骗。
送走小余后,痛失六千块的心理治疗师周楚然开始试图给自己做心理治疗。
她给浑身都是臭钱味的好朋友徐璐发消息。
【今天在画展上我买了幅画。】
【你会不会品鉴?】
徐璐回复她,【我是老吃家,不是老画家,我只对吃饭在行。】
【你吃错药了?花了多少钱?】
周楚然内心挣扎,选择谎报,【六百。】
她不想徐璐担心她是不是上当受骗了,更不想徐璐觉得她疯了。
还是不要说六千块了。
徐璐和她是大学同学。
按理来说,这样脆弱的友谊到大家大学毕业后就会分道扬镳,可徐璐和周楚然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缠住了一样。
哪怕周楚然研究生毕业到开工作室,都在和徐璐联系。
徐璐虽然在很多事上看起来不太靠谱,但对周楚然是真心实意。
徐璐知道她为了攒钱买房子一块钱恨不得掰成十份花,收到外卖和快递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好评返现。
现在一幅画就能让她豪掷六百,那应该是真爱了。
于是徐璐十分认真地说:【艺术是无价的,你要是真喜欢,它就值六百万。】
神医啊,妙手回春。
周楚然一想起江筠,就觉得那幅画光芒万丈,挂在家里必然蓬荜生辉。
徐璐说:【画给我拍张照片瞧瞧。】
周楚然说:【明天送来,到了给你拍。】
第二天那幅画准时送到了周楚然的工作室。
两个师傅戴着白手套,当着周楚然的面开箱。
周楚然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明明只是见江筠的画,却好像要见江筠本人一样。
她郑重其事,今天出门前还把裤子熨了两遍。
固定画框的木条都是小心翼翼地起掉,剥掉套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膜,揭开最后一层布的一瞬间,周楚然愣住了。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黑灰的底色上是颜料绚烂的光影,笔刷的痕迹都清晰可见,不平整的起伏像映在昂贵画布上的小小山峦。
但是……
画烂了!
有道又长又狰狞的口子自斜对角而过,刺目惊心,把画布一分为二,烂得十分彻底。
一瞬间周楚然只觉得天塌了。
她第一时间上前查看,切口齐整,而且大得夸张,不像是不小心。
搬画的两个师傅也傻眼了,面面相觑,然后对着脸色凝重的周楚然道歉。
“不好意思,我们确实不知道画被毁了,都是展馆那边打包,我们只负责运送。”
“运送过程我们都有监控的。”
师傅们急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相反周楚然倒是很冷静。
周楚然说:“没事没事,展馆负责人的电话你们有吗?”
一个师傅从运画的箱子里找到了负责人的联系信息,递给了周楚然。
周楚然抬手按上了自己的脖子,给负责人打去了电话。
事已至此那六千块倒是不重要了,证据充分的话,展馆那边肯定不会推三阻四不担责。
可是江筠的这幅画是唯一的。
唯一的,这三个字在周楚然脑袋里盘旋。
电话接通,周楚然表明来意。
对面的负责人专业的可怕,道歉得很利落,而对画被划烂的事情好像根本不意外。
“十分抱歉周女士,是我们展馆的失误给您造成了不愉快的体验和不必要的损失,我在此郑重向您道歉。”
“作者江筠女士此前承诺,画展运送期间造成的任何意外,包括一切不可抗力导致,她都一应承担。”
“现在为您提供两个补偿方案,第一个方案是我们展馆全额赔付您的损失,损毁的画不必退回。”
这样的回答都在周楚然意料之中。
“第二个方案是江筠女士重新再为您画一幅,需要您这边联系下江筠女士。”
“……”
周楚然有些难以置信,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江小姐再重新给我画一幅?”
她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抿起了嘴唇。
“是的周女士。”
“当然如果您对于这两个方案都不满意,有其他诉求的话我们也会积极配合。”
“没……没有,麻烦您告知我江小姐的联系方式。”
周楚然获得了江筠的微信号。
两个师傅还挺关心周楚然维权的进度,见她挂了电话就对着手机愣神,师傅们还以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脸皮薄不好意思。
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她支招。
周楚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匆匆从小冰箱里拿了两瓶水,就迫不及待把两个师傅和水一起打包送走。
落日的余晖把周楚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在落地窗前驻足,指尖停留在‘添加到通讯录’,迟迟不敢下手。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感觉。
喉咙痒痒的,鼻子很堵,耳根子也很烫,像是感冒了。
江筠的头像是一个很乱的调色盘,各种各样的颜料杂糅在一起,却不显得脏。
头像的右下角还藏着她一小节白皙的手指。
或许不应该用白皙来形容,更像是毫无血色的惨白,只有甲床泛着淡淡的粉色。
周楚然毫无征兆地想起来那天江筠站在人群里的模样。
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会投射出一小圈阴影。
她白得过分,胳膊上蜿蜒的青紫色血管格外明显。
周楚然没来由地开始揣测起她的喜好。
或许她并不喜欢画画,因为画上的笔触杂乱无章,时轻时重,但重的时候更多。
她一定很不爱出门,甚至可能很讨厌太阳。
喜欢的书和电影?周楚然猜她爱看悬疑刑侦,说不定还得带点血腥。
嘿嘿。
周楚然突然爱上了自己心理治疗师的职业。
她可以在很多细节里,轻而易举地了解江筠藏在平静浅表下的暗涌。
她在打招呼内容里挣扎,各式各样的口吻来来回回斟酌,最后又检查了好几遍措辞才敢发送。
她原本以为等待申请通过要很久,刚坐到椅子上假装忙碌让自己不要在意时,手机就响起了好友通过的提示。
江筠秒通过。
周楚然出乎意料,手机像个烫手山芋,她抓耳挠腮慌慌张张要组织措辞给江筠发第一条消息。
江筠却先给她发了过来。
江筠说:【在哪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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