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画?
这三个字打乱了周楚然所有的预案。
她以为她们之间会有一段客套又多余的开场白。
她甚至还想到了面对江筠冷漠疏离的语气时,该如何应对自如。
而现在她完全没脑子想那些乱七八糟了,大脑皮层的褶皱好像一瞬间被尽数抚平。
去江筠的工作室画?
不行不行,江筠会不会觉得她不请自来很冒昧。
来周楚然的工作室画?
不行不行,江筠会不会觉得她穷酸得家徒四壁。
周楚然去江筠家?江筠来周楚然家?
不行不行不行都不行!
周楚然趴在桌子上,耳根红透了,瞳孔抖个不停。
对面的江筠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周楚然的回应,半分钟就烧光了她所有的耐心。
她对着眼前画布上那幅未完成的画思考。
江筠时常自省。
自省是不是对别人太有礼貌,让别人蹬鼻子上脸。
虽然是她先戏耍周楚然在先,逼周楚然掏六千块买账。
虽然也是她故意把画划烂,恶心周楚然六千块打水漂。
而江筠每一次都会给别人选择的权利。
六千块也不是必须要付,周楚然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付不起不要了。
画被毁了,周楚然当然也可以说自己要赔偿,因为钱比画更重要。
只不过这些选择都要默许别人对自己贫穷身份的冷眼和鄙夷。
江筠认为,人就是这样,有钱不一定高贵,但没钱一定是可耻的。
江筠觉得自己没错。
如果不是那个该被撕烂嘴的辣眼睛黄毛小孩先出言不逊,又如果不是周楚然咄咄逼人义正言辞说她就是在生气。
如果没有这些如果,对于她们,江筠只会不屑一顾。
都是她们的错。
江筠觉得周楚然真的很装,如果非要用好听一点的形容词,那应该是‘逞强’。
打肿脸充胖子,不愿意在人前露出自己一丝一毫因为贫穷的窘迫,就像周楚然戴的那块假得不能再假的手表一样。
真的很装。
江筠没有心情再画了。
反正不管她画得好坏与否,甚至是画完与否,江峰都会觉得是不容置喙的艺术品。
随心情的涂鸦儿戏,能卖出几十万的天价。
挣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
江筠没有在外面买一间工作室,她就在家顶层靠西的阁楼里画画。
阁楼只有一扇小小的窗。
窗帘她挑了遮光性很好的那种,却故意买小了一截,所以拉上的窗帘永远不能严丝合缝,也永远会留下一道蜿蜒在地板上的光。
从前江筠的妈妈在时,会在这间阁楼里养鸽子。
鸽子们都是品相最好、血统最正的,红眼灰羽,背毛鲜亮,翅膀舒展。
像一只只充满气的气球,捧在手里是满溢的饱胀。
鸽子们会在清晨放飞,有的会飞回来,有的再也找不到家。
江筠觉得那些鸽子都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江筠妈妈却能知道每一只鸽子该是哪一只。
虽然没了下落的鸽子,第二天江峰就会如数补上。
但江筠妈妈还是会惋惜。
惋惜什么?
江筠觉得,惋惜是最没用的感情。
如果想让鸽子飞回来,就应该在它们临走前给它们的脚拴上长长的绳子。
不管它们飞去哪里,只要拽着绳子,就能永远把它们拽回家。
江筠的手机响了,是周楚然发来的消息。
【江小姐定吧,您在哪里方便?我在哪都行。】
江筠眼神轻蔑。
江筠回她,【你工作室的地址。】
她是不可能让周楚然踏入她的领地。
她的心情阴晴不定,突然想到又可以戏耍周楚然就止不住地想笑。
和江筠同辈的富家子弟们,都对江筠敬而远之。
他们评价江筠,品行恶劣,张狂可怕。
很早之前,江峰合作人的儿子对江筠青睐有加。
他爸爸好不容易求着江峰要来了江筠的电话,可他发出去的信息,江筠一次都没有回过。
江筠连施舍着回他一次信息都不肯,更别提他要追江筠。
偶然一次喝酒,他随口说了句江筠很装。
没想到第二天,江筠就带人找去了他家的独栋,江筠还特地挑了他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
一群不速之客黑压压的闯了进去,把小少爷按在沙发上,他家的两个阿姨吓坏了,想打电话叫人又不敢,只能捂着嘴巴惊慌地看着。
小少爷被蒙着眼睛当成人肉沙包一样挨揍。
江筠就站在不远处,慢条斯理地拿着小本子画速写。
炭笔在她的指节留下一圈黑色的印子,她在画窗台上的辛顿牡丹。
均价五万块的多肉,小少爷家豪气地摆了一排。
真难看。
江筠不是在说自己的画,她在说那几盆辛顿牡丹。
有人快步上前,在离江筠一米远的距离站定,弓着背低声说:“江小姐,差不多了。”
差不多还活着。
人就应该为自己说出来的话负责。
江筠丢掉速写本,转头就走。
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前,她等着江筠上车,可江筠站在敞开的车门前迟迟没动。
江筠很生气,非常生气,生气到紧咬牙关。
鞋脏了,被溅到了滴血。
她站得已经足够远,那么远、那么远!
……明明那么远!
其实鞋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但她怒不可遏,坚信鞋就是被弄脏了,她让司机帮忙丢掉她的鞋。
LV的低跟小羊皮被扔进了垃圾桶。
江峰知道这件事后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倒是合作人吓得给江峰连连赔礼道歉。
因为江筠哭着说,是小少爷把自己喊去了他家。
江筠露出自己皮开肉绽的胳膊肘,泪眼汪汪,“爸爸,是他非要拉我的手!我不同意,他就扯着我不放,我崴到了脚从门口的台阶上摔下去了。”
“我的速写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他那里,我只想去拿回来。”
那天在场的所有人,不管听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最后全都闭紧了嘴巴。
听到小少爷肋骨骨折进了医院,江筠十分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严重吗?要不要紧?”
“什么深仇大恨会这样找上门来打人?真的太过分了。”
江峰盯着他女儿的脸瞧,看不出一点端倪。
江筠有些自责,又和江峰说:“需要我去道歉吗?为那天晚上的不愉快。”
江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不关你的事。”
江筠当然不会道歉,也不关心别人的死活。
倒是自那之后江峰再也没和那人合作过。
太好了,太好了,自己身边有病的人又少了几个。
江筠很高兴,也很满意,划烂了阁楼里好几张画庆祝。
次日,江筠照着周楚然的地址找了过来,按照她的习惯,比约定时间晚十分钟。
车刚开过路口,江筠就从车窗里看到周楚然等在前面的楼下了。
周楚然今天穿了一件Stone Island白色针织衫和R13牛仔裤,头发扎得很低,发尾微翘。
江筠嗤之以鼻。
八成又是假货。
北方的秋末已经很冷了,连着下了几天大雨,温度急转直下,最后一丁点夏天的尾巴只短暂徘徊就消失不见。
周楚然提前十五分钟就下楼等了。
她是一个很守时的人,不喜欢迟到,也不喜欢早退,不喜欢等人,更不喜欢被等。
小余妈妈之前来,她也只是提前半分钟下来接。
周楚然冷得时不时搓手,加上提前的十五分钟,她已经等了快半个小时。
但她没有丝毫不耐烦,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她有些懊恼,懊恼应该选择一个天气更好的日子。
或许现在应该点一杯咖啡,不知道江小姐喜欢什么口味?
早知道把徐璐那条藏在衣柜里的毛毯也带过来了,据说是羊毛的,盖在身上轻飘飘的但是很暖和,别人多看两眼徐璐都不舍得……
周楚然掏出手机,把工作室的空调打开了,温度没有调很高,她怕江筠觉得闷。
不知道江小姐会不会冷?
她脑袋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己可笑。
江小姐怎么会觉得冷?
有钱人的衣服材质都是轻飘飘又特别保暖的,像徐璐的那条毛毯。
穷人只买得起廉价的材质,里三层外三层总要套上许多,却还不如一条薄薄的毛毯。
那辆黑车停在周楚然面前的时候,周楚然短暂地愣神了几秒。
车门被推开,是一只黑色缎面的小低跟鞋先踏了出来。
风从敞开的车门里闯了进来。
好凉,江筠扯了扯身上的披肩。
司机说:“江小姐,我在地下停车场等您。”
江筠没有理会,下车径直走到周楚然面前。
周楚然的鼻尖红红,江筠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周楚然,我们又见面了。”
周楚然并不意外江筠能知道自己的姓名。
意外的是,江筠并没有疏离地喊她周女士或者周小姐。
喊她的名字,像是在喊朋友一样的亲昵。
她有点开心,但却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得体。
她带着江筠上楼,替她按电梯,给她扶着门。
周楚然见她没带画画的工具,试探性地问了她一嘴,“要不要我去帮你拿画具?”
江筠说:“路上堵车,阿姨一会送来。”
周楚然摸了摸鼻子,再次感慨有钱的可怕,专门让画具坐一辆车。
江筠对周楚然工作室的第一印象是,很穷,而且很土。
周楚然的工作室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写字楼里。
市中心寸土寸金,工作室的租金一个月就要六千三,一年七万五,贵得周楚然作呕。
她没怎么大动干戈的装修,软装选了些平价亲民的品牌。
但在江筠眼里,沙发很廉价,椅子很廉价,电脑很廉价……总之哪里都很廉价。
江筠佯装参观,实则在心里腹诽。
她的手指一点点滑过沙发靠背,仔细感受着糟糕的粗糙触感。
空气安静,周楚然率先打破,她说:“要不要喝点什么?附近有一家很好的咖啡,是手冲的,你要不要尝尝看?”
一小杯五十块,周楚然豁出去了。
江筠没有回答,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又回到周楚然面前。
她突然伸手整理周楚然的衣领,反问她,“你穿这件很好看,最近一直断货,很难抢吧?”
江筠本意是想奚落她。
但江筠慢慢皱起了眉毛,因为她突然反应过来,周楚然身上穿着的居然是真货。
穷人装起来真能豁出去啊。
为了不值钱和面子和尊严是不是都可以去死?
江筠这么想着,头顶突然传来周楚然的声音。
“啊真的吗?这件是我偷穿我朋友的,裤子也是。”
“因为画展那天,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我衣服的材质,”
早在江筠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周楚然就僵住了。
听到江筠说她穿着好看时,她脑袋里噼里啪啦炸起了烟花。
她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倒是太开心了嘴上开始说个不停。
她十分坦荡:“没办法我是真穷,那天戴的表其实也是假的。”
“但是我今天戴了真的,你看你看。”
她翻起袖口,晃动手腕,给江筠展示那块亮闪闪的表。
江筠放低视线扫了一眼,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周楚然在高兴个什么劲?
“我看到画被划烂的时候真的快吓死了,毕竟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负责人说你会再帮我画一幅时,我真的特别高兴,但是又担心会不会麻烦到你。”
江筠只说了一句,周楚然就恨不得说十几句。
“虽然六千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很轻松闭着眼睛就能花出去的数,总归钱都已经花出去了反而无所谓,我更想要你的画。”
江筠的眉心越来越皱,却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
周楚然笑得灿烂,眼尾上扬,语调轻快。
她说得十分诚恳,肺腑之言,真心实意。
值钱的东西谁会不喜欢呢?
画展那天她听得清清楚楚,手续费是竞价的百分之三。
所以江筠这幅画要卖二十万。
二十万啊,那可是二十万。
整整二十万!
周楚然觉得自己那个缥缈的、遥不可及的房子突然变得唾手可得。
‘喜欢’这句话说出口,周楚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又笑嘻嘻补充道:“很喜欢你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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