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衙门的值守护卫得了吩咐,郗瑛红福前来,边盘问来历,眼神边不由自主看向郗瑛手上一撮葱。
护卫倒没为难,很快放了她们进去。
官廨的官吏值房分开,最外面的一长排廊房是胥吏办差的值房,其余如长史主簿等官员则在公堂两侧的值房办差。
红福对衙门有种莫名的畏惧,瑟缩跟在郗瑛身后,走向最近的胥吏值房。
值房中两个胥吏在交谈着什么,见门被推开,两人一起看了过来。
郗瑛手放在腹前,曲膝肃拜,恭敬地道:“我昨日已得行刺史的吩咐,今朝前来刺史衙门,取他赏赐的种子等物。请问公人行刺史在何间值房?”
胥吏见郗瑛红福两人衣衫褴褛形同乞儿,本想呵斥。待郗瑛规矩见礼,道完来由,原来是得了刺史的赏赐,更不敢驱赶了。
不过,两人谨慎,不敢随便领郗瑛前去找行山。一个年长些的胥吏客气道:“行刺史尚在忙,你且等一等,我去替你传个话。”
郗瑛忙道:“不敢打扰行刺史,我且等他空了再去。还有件事叨扰公人,家中户帖屋契地契因乱丢失,请问公人在何处补办?”
宁氏大军占据平江城之后,确实发生了不少趁乱打劫之事,两人见怪不怪,恰他们便是管户帖等的胥吏。
行刺史亲自赏赐之人,两人当要卖个好。年轻胥吏实在是憋不住,指着郗瑛手上的葱,问道:“娘子为何提着几颗葱?”
郗瑛含蓄答道:“葱是带给行刺史之物。”
葱是送给行山之礼?
两人脑中转过许多念头,年长胥吏脸上堆满了笑,忙客气请郗瑛坐,问道:“不知娘子父母双亲姓氏,家住何处,宅邸位于何处?”
郗瑛垂下头,神色黯淡,道:“父母双亲惧不在了。父母生前替我定了亲,只他亦遭遇不测。如今只余我与自幼父母双亡,寄住在我家中的表妹红福。我姓杨,名阿先。表妹亦姓杨,名红福。家住万年巷,经临梧桐巷进去的第三间宅子便是。”
乱世家人离散,到处都是流民,籍贯户帖早已形同虚设。行山来到平江城之后,很是重视。
原来刺史府的胥吏刁滑,已被他全部革除,安排自己的人手开始重新核计造册。
宅邸的具体位置,格局,胥吏本该前去核实之后,方会准予立契。
因行山的这份关系,两人很快将屋契地契连着两人的户帖,一并交到了郗瑛手上。
郗瑛屏住呼吸,接过来仔细收好,肃拜道谢。
刺史值房里,行山坐在下首,不时往外望。宁勖长腿搭在案几上,双手交叠胸前,双眸微眯,冷哼了声。
行山起身道:“我去瞧瞧,可是被护卫拦住了不许进入。”
宁勖缓缓睁开眼,也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看着行山。
行山神色讪讪,举手一抬,忙走出去,刚准备唤随从前去查看缘由,这时,胥吏领着郗瑛与红福走了过来。
胥吏见到行山出来,忙停下脚步见礼,郗瑛两人跟着一道曲膝,道:“见过行刺史。”
行山松了口气,摆手让胥吏退下,朝她们两人颔首,道:“进来吧。”
郗瑛红福进了值房,行山下意识看向公案,案面上尚留着一道淡淡的脚印。
行山走到案几后坐下,取了掸子,拂去印记,问道:“先前我只听娘子称家贫,吃不起饭。不知娘子姓名,家住在平江城何处,父母亲人可在?”
郗瑛走上前,将提了半天的葱,双手放在公案上。
幸好天气冷,葱叶依然鲜活翠绿,葱白雪白,配上系着的红绳,红红白白绿绿,煞是热闹。
行山怔住,眼神从那几颗葱上,转到郗瑛身上。
郗瑛与昨夜一样的装扮,脸清洗过,白日看得更清楚了些,瘦得皮包骨,淤青擦伤明显,暗黄无光。
她那双眼眸,却两若星辰,曲膝肃拜下去,道:“行刺史的大恩,无以为报。这几颗葱,称不上谢礼,是身为百姓,对行刺史的感激,平江城的期许。葱一清二白,辛辣,无惧严寒,凛冬时节,亦能生机勃发。人心皆如此葱,平江城,不日便会重见繁荣。”
行山听得心头一热,手不由自主伸向了那几根葱。
人人皆如如此葱,坚韧不拔,清风明月,不失风骨。
平江城,久经战乱的天下,何愁不得太平安宁?
公案后,传来茶盏的清脆声响,行山回过神,道:“多谢娘子,这几根葱,我收下了。娘子谈吐见识不俗,不知出自何家?”
户帖在胸前,郗瑛面不改色道:“我姓杨,名阿先。出身普通寻常,不敢称有见识谈吐,不过历经生死,被迫多看多想罢了。”
这时,先前给郗瑛办户帖的年长胥吏来了,行山神色狐疑,让他进了屋。
年长胥吏看上去很是紧张,道:“娘子,你的户帖有错处,请还给我,我再去给你重立。”
行山问道:“户帖,什么户帖?”
郗瑛觉着不妙,只能取出户帖,胥吏正要去拿,被行山要了过去:“你先出去。”
胥吏告退,行山接过户帖一看,手抖了抖,顿时后背如芒在刺。
郗瑛脑子转得飞快,声音哀戚,垂首说道。“他们都不要我了,留下我孤零零一人,户帖上,也只有我与表妹。”
行山说不出什么滋味,心情复杂至极。
郗瑛所言并没错,只她......
行山身体动了动,咳了声,留着户帖,道:“这份户帖的确有错处,我去问问究竟。”
郗瑛慌了,忙问道:“行刺史,户帖何处有错?”
行山解释道:“女户无需纳税服徭役,立女户的规矩严苛,须得核实,不能随便立。”
郗瑛追问道:“行刺史,我已无亲人,若不能立女户,那我该立何种户?”
行山迟疑了下,道:“你们都还年轻,可成亲嫁人,跟着夫家立户帖。”
“嫁人?”郗瑛喃喃了了句。
她抬起头,难过地望着行山,“嫁给谁?媒人说亲,定亲成亲总需要一些时日。这些时日,我们就是无根无着落的黑户。行刺史的意思,可是要让我与表妹随意寻个男人,赶紧自己走上门拜堂,便能随着夫君立户帖了?”
行山从未感到如眼前这般为难,他只是找个借口离去,谁知被郗瑛逼问,一时只不知该如何回答。
郗瑛心虚,她狐假虎威,胆大包天立了户帖,办了屋契房契。
她能进到这间宅子住下来,保不齐以后会有人跟她抢。
有房契屋契在手,她就能安心种菜了。要是原宅子的主人回来,她与红福将屋契地契一撕,搬走便是。
有户帖在,她就能正大光明留在平江城,隐身埋名,静观天下局势变化。
煮熟放到嘴边的鸭子快飞了,郗瑛顿时豁了出去。
无论如何,都要把户帖拿回来!
“行刺史,你可有定亲成亲?”郗瑛问道。
行山怔楞了下,摇摇头,“未曾。”
郗瑛马上拉着浑身僵硬,手都冰凉的红福,脸不红气不喘道:“行刺史,那我嫁给你可好,我带着表妹一起嫁,户帖随你,你给我们户帖!”
行山脑子嗡地一声,顿时被呛得大咳不止,手上的户帖像是在燃烧,烫手得他直想扔掉。
红福双眼圆争,板着脸,浑身控制不住簌簌发抖。
郗瑛轻轻捏了捏红福的手,示意她别慌。
行山平缓下来,拭去眼角咳出来的泪,脸上尤带着红晕,呼出了口气,肃然道:“娘子别胡说。我是秉公办事,并非为难娘子。”
郗瑛哀哀道:“我自知不配,不敢高攀。行刺史,我一时情急胡乱说了话,还请行刺史莫放在心上。如今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是老老实实的百姓,没户帖就是黑户,会提心吊胆被官差抓走。如今只余我与红福相依为命,有户帖在,在孤零零的世间,我知道自己是谁,能心安。”
打心底中,行山并不责怪郗瑛,反倒赞赏她的聪慧与孤勇。
胥吏在门外探头,一脸焦灼不安。行山暗自叹了口气,温和地道:“娘子别急,待我去查实一下,给娘子一个说法。”
行山快步走了出去,郗瑛没了办法,望着他的背影,悻悻跌坐在椅子里。
红福都快哭了,惨白着脸道:“阿先,怎么办,吓死我了,要是被发现,我们会不会被杀了?”
郗瑛烦躁无比,怒道:“闭嘴!”
红福闭上了嘴,泪眼汪汪望着她。
郗瑛别过头,不去看红福,塌肩缩在椅子里,喃喃道:“差一点,就差一点点......不对劲!”
她一下跳起来,奔到门边,鬼鬼祟祟探头往外看。
红福莫名其妙,跟在她身后看,外面一切如常,只有官吏偶尔经过。
“阿先,你在看甚?”红福小声问道。
“这件事不对劲,好似有人在故意为难我们。”郗瑛走回来,在屋中转着圈。
“行刺史是心软的好人,胥吏的反应也奇怪,立户帖又不是什么复杂之事,简单得很。胥吏最熟练不过,怎么会出错。胥吏所言是借口,行刺史一样是借口。”
红福听郗瑛低声嘀咕完,瞪大眼睛道:“阿先,我们在平江城又没与人结怨,无冤无仇,谁要为难我们?”
“是啊,无冤无仇,谁会为难我们?除非____”
郗瑛停顿了下,旋即摇摇头,“不会是发现了我们的身份,发现的话,就不会是为难了。”
两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大眼瞪小眼,不安地坐在值房里等。
胥吏低头耷脑跟在行山身边,紧张地道:“公子差人来,将在下叫了去问话。在下杨娘子前来之事,不敢隐瞒回了话,公子让在下来将户帖要回去。”
行山已猜到是宁勖差遣他来,颔首以示知道。护卫回禀宁勖去了后衙,行山加快脚步,穿过甬道回到了后衙书房。
宁勖依然坐在行山的书案后,长腿交叠搭在案几上,对着两人抬了抬下巴,“告诉行刺史,那个杨氏阿先,来找你们如何说,做了哪些事。”
胥吏恭敬应是,再次将郗瑛她们进来之事,仔仔细细回禀了一遍。
行山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不止是户帖,郗瑛还办了屋契地契!
宁勖双腿左右换了个姿势,对胥吏道:“你下去吧。”
胥吏长舒了口气,忙不迭告退。
“借你的名,在胥吏面前虚张声势,给自己换了新的身份,不费吹飞之力,强占了一间宅子。拿着几根葱上门,道几句蛊惑人心之言,将你们都玩弄股掌之上。”
宁勖声音不高不低,道:“你现在可还觉着,郗氏七娘可怜?”
行山沉默了片刻,道:“公子,我仍不怪罪她。如公子所言,郗七娘即便是故意为之,除此之外,她能如何?她滚下山崖是真,一身伤是真,被公子搭救后,无处可去是真,到处找容身之处,拼命找吃食活下来是真,郗道岷丢弃她,亦是真。”
宁勖一言不发,就那么坐着,神色淡淡。
既然开了口,行山也就不再犹豫,将自己的想法,真实道了出来。
“公子,她隐瞒身份,乃是不得已而为之。虽谎话连篇,却也有她真实的想法。生母杨氏早逝,父亲郗道岷在京城,她在平江城,隔着大江,隔着沈九与公子的大军,虽不到千里之地,却犹如天堑,恐此生都难以越过去,他们都丢下了她,世间余下的,只她孓然一身。”
行山恳切地道:“公子,郗七娘在努力活着,拼命努力活下来。只要她不作乱,且留她一条命吧。”
宁勖掀起眼皮,神色平静望着行山:“先前她说要嫁给你,你反正没定亲,不如娶了她,如何?”
书房里,突然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意,行山脸色一变,宁勖真正动怒了!
“公子,我并无此意,郗七娘也是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
行山忙辩解,见宁勖无动于衷,他闭了闭眼,稳住神长揖下去,道:“请公子示下,欲将如何处置郗七娘,在下即刻去办。”
宁勖呵了声,“你看到她就晕了头,你办不到。”
行山不语,宁勖收起脚起身,道:“你放她回去,以后不用你管了。”
“是。”行山只能应下,回到值房。
郗瑛见行山回来,立刻弹坐起身,规矩肃立,眼巴巴望着他。
行山默然片刻,将户帖还给了她,“这个户帖,你且先拿去。”
郗瑛如释重负,欢天喜地接过了户帖,恐夜长梦多,种子等她也不提,当下就要告辞:“行刺史忙,我就不多打扰,这就告退。”
行山道且慢,唤了随从乌木前来吩咐了几句,对郗瑛说道:“我让人把种子锄头砍刀给你拿来。”
看宁勖的意思,他要亲自收拾她,行山帮不了她的忙,只能尽最后一点力,让她快乐一瞬是一瞬。
果然,郗瑛惊喜莫名,笑得眉眼弯弯,连着曲膝肃拜,“多谢行刺史,行刺史真是青天父母官,是天底下最仁慈的大好人。”
行山被郗瑛的喜悦冲得难受,不自在别开头,走回公案后,佯装忙碌。
郗瑛拉着红福走了出去,乌木拿了装着种子等的前来交给她,她也不多看,在门外朝行山曲了曲膝。
两人忙不迭离开刺史衙门,气都不敢歇,跑回了万年巷。
院子安宁静谧,红福关上门,插上了门闩。
郗瑛长长呼出一口气,拿起砍刀在空中挥舞过,跟要上战场般,恶狠狠地道:“红福,去把风鹅煮来吃了!”
红福拉了拉后背湿润的衣衫,重重嗯了一声,“要吃,要大庆!”
历经惊险的两人,拿锋利的砍刀,喀嚓剁了半只风鹅放进罐子里煮。郗瑛亲自前去后院,将余下的萝卜苗拔得精光,还掐了一把青葱。
红福不再心疼,走到水井边帮着清理,绷着脸道:“吃到肚子里才安心,吃完了再种!”
郗瑛看着红福一幅日子不过了的架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红福跟着郗瑛一起笑,两人莫名其妙笑了一通,洗干净萝卜苗青葱,端回灶房。
罐子里的风鹅汤已经炖得发白,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郗瑛蹲在小炉边,闻到香气,肚子变得更饿了,道:“红福,这些不够吃,再和点面,等下用风鹅汤煮碗面片。”
红福去和面,郗瑛与她尝了几次风鹅,稍微啃得动之后,就迫不及待舀了起来,将面片放进去煮,最后加萝卜苗,撒上一撮青葱。
两人谁也不说话,将风鹅摆在矮几中间,各自端着一碗面片,坐在小杌子上。
小炉里柴火旺旺,灶间暖融融,风鹅面片汤香气直扑鼻尖。
郗瑛喝了一口汤,迫不及待夹了块风鹅肉,刚送到嘴边,院外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
红福也听到了,筷子上的风鹅落回了碗中,她颤抖着道:“阿先,有人来了,我去看看是谁。”她慌忙起身,欲将前去一探究竟。
郗瑛却一动不动,先将风鹅塞进了嘴里。她再站起身,去案板上抓了砍刀在手,将另外一把打卷的菜刀递给红福。
嘴里嚼着风鹅,郗瑛含糊不清道:“拿着!”
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灶房前。
郗瑛看到来人,嘴不由自主张开,风鹅啪嗒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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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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