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先生……”
罗舟山也睡得晕晕乎乎的，不过他倒是脑子清醒着，能够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看曲时泽黑沉沉的脸色，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这位秀才公……
但读书人的心思，他那里摸得着头脑，罗舟山正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就感觉到了对面那人有些过于通红的脸……
他下意识伸手一摸。
“啊？！”
罗舟山惊呼，只感觉手下滚烫如同沸水，罗舟山被烫到也被咳到，同时心里闪过几分懊恼，怪他，怎么睡得跟死猪一样……
难怪曲先生生气，他一边这般想着，一边对着曲时泽道。
“曲先生，你发烧了！我去给你找大夫！”
扔下这句话，罗舟山匆匆忙忙地请来了村里唯一的医生——王大夫。
王大夫气喘吁吁地被罗舟山拖来了，他本来就生得胖，一番奔波可是快要了他的老命。
好在，人命关天，王大夫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好奇为什么曲时泽会在这里。
他只是先看了看曲时泽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紫黑色勒痕，又给他拿了脉、开了药。
这些都忙完了，他才对一直安静而沉默的曲时泽说了几句劝解之语。
直到王大夫走了，曲时泽的脑海边依旧回响着这些话。
“你父亲若是尚在人世，一定看不得你如此这般意志消沉，人活一世，起起伏伏都是正常……”
曲时泽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知？只是世道不公，世人惯爱拿家世背景衡量待人之道，又爱以貌取人……
他的脑海里闪过一张油腻调笑的脸，瞬间觉得胃液翻腾，心里升起一丝难以压抑的恶心。
曲时泽干呕了几下，却因为肚内空空，什么也没有呕出来。
持续两日的饥饿，加上发烧，让他只感觉手脚虚软，如坠云雾。
好在，那张黝黑正直的脸，再次拯救了他。
“曲先生，你待会儿还要喝药，吃药最伤胃了，你先吃点东西，我去给你煎药。”
罗舟山端了一碗食物过来，曲时泽抬眼一看，是两个水铺蛋，加入了炒面调的糊糊。
他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蠹虫，自然知晓这一碗的含金量，再加上救命恩情……
过了脑子发昏的阶段，曲时泽现在不想死了，他何必为了他人的错误伤害和惩罚自己？
所以，这罗舟山，对他有大恩，他该如何报答呢？
曲时泽抬眼看了看周围的陈设，虽然简朴，却都干净整洁。
他听父亲提起过，罗舟山十岁失怙恃，比他尚且艰难许多，最难的时候，靠着村里的接济活了下来……
罗舟山明明比他还要艰难，却自有心气，活得开朗豁达……
虽然人和人的遭遇不可比较，曲时泽也没有跟人比惨显示自己的优越的意思。
但是，看到生机勃勃的罗舟山，他也确实多了几分向前的勇气……
就算不读书，不科举入仕，凭着这秀才的身份，在乡下做个老农，教几个学生，又何尝不是一种活法？
人生路上，除了思进，也要学会思退……
有了这想法，之前的迷雾瞬间消散许多，他如今也算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以前怕得罪这个，得罪那个，毁了自己的前程，让父亲失望……
如今，他也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是放过自己，好好多活几天罢了。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他一介凡夫俗子？
曲时泽垂下眼睑，他得好好活着！
所以等到罗舟山又把王大夫请来的时候，开药、吃药，他都主动配合，等王大夫一走，曲时泽就对罗舟山开了口。
“罗大哥，昨日谢谢你救我一命，改日登门再谢。”
因为伤到了喉咙，曲时泽说话的声音沙哑，断断续续还伴随着咳嗽，曲时泽忍下喉咙的腥甜，正式跟主人家告别，老是住在别人家里，也不是个事……
罗舟山眼看着曲时泽对自己抱拳告别，心里有些急，他是一根筋，担心着曲时泽回家想不开，又笨嘴笨舌，不知道如何劝解……
曲时泽心思敏感，看出了他的担忧，他灰暗的心情因为这一抹善意明亮了几分，他对着罗舟山再次抱拳：“罗大哥，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今后一定倍加珍惜自己的小命。”
喉咙的疼痛感更厉害了，罗舟山也看出了他的不适，连连摆手让他少说话。
看着罗舟山因为他的这句话展颜，曲时泽在内心慨叹，“仗义多为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果然不错。
他的世伯伤他害他，这没有见过几次面的乡邻却热心救他……
只能说，人生的际遇太过于奇妙。
他回家歇了几日，待到伤口淡了一些，去县城的书院搬回了自己的东西。
期间那些人也不是没有来试探，但看他脖颈还未好的伤，以及那冷厉的神色，也担心他鱼死网破，倒是没人敢造次。
身上的秀才功名，廪生资格，好歹还有两分作用。
想他年少成名，早早考上廪生，父亲寄予厚望，为他多番筹谋，却不想命运弄人……
县学能学的，他都已经学完……
还是先回家，冷静些时日，再做打算。
但若让他以后就守着父母过世以后这剩余的一点积蓄过日子，他心底还是会传来不甘的诸多情绪。
正为此神伤，却不想听到久未被敲响的院门被敲响的声音。
曲时泽开门一看，是罗舟山，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子。
罗舟山见了曲时泽，掀开盖在竹篮子上的布，是一大碗肉多汤少的菜肴，此时还热气腾腾，冒着香气。
“曲先生，这是我才在山上打到的野鸡，炖了汤，给你盛了一碗养养身体。”罗舟山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竹篮子往曲时泽手里递。
前两日，这位曲先生备下了一堆谢礼上门，还不给罗舟山推拒的机会，他还没有好完，沙哑着嗓子，罗舟山也不敢和他多说，他也看出来了，这曲先生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但想到自己顺手而为的事情，却收了那么多谢礼，他心里绝对愧对，这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幕……
曲时泽默默地看着那个塞给他篮子以后飞快离开的身影，扯了扯嘴角，说了几句话的喉咙又开始刺痛。
他闭了嘴，默默地关上院门，把鸡汤带回了家。
他确实不善庖厨，这几日也是吃得随便。
但父母过世以后，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县里求学，县学里自然不用自己动手，在家的时候，他多数都是凑合一口。
凑合的食物，哪里比得上这山野珍味，曲时泽是真的被勾起了馋虫。
所以，收都收了以后得曲时泽没有扭捏，拿了一块早上剩下的杂粮馒头，就着鸡汤，吃得香甜。
这罗大哥看着五大三粗，没有想到手艺却是不错。
野鸡被炖了很长时间，肉已经炖烂，鸡汤更是鲜味浓郁到眉毛都要掉下来。
这天的晚饭，可以说是今年曲时泽吃得最幸福的一餐，让他夜里都忍不住做了一个好梦，好心情随之而来。
接下来的半月里，罗舟山又送了两次，曲时泽拗不过，又送了回礼去，一来二去的，两人倒是熟悉起来。
曲时泽在发现罗舟山做饭好吃这一点以后，还借着登门的功夫，暗搓搓地上门吃了一次饭，当然，他倒是也没有空手上门白吃。
罗舟山一直忙着生计，曲时泽忙着读书，二人在村里也一直没有同龄的好友……
这些时日的交集，两人之间倒是有了几分朋友的情分。
曲时泽看罗舟山一直打猎谋生，也开始思考自己的安身路子，父母给他留的几十亩田地被他雇了佃农耕种，这就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
除此以外，他还可以抄书、以及收上几个蒙童……
曲时泽在心里打算着，也行动了起来。
各自都有要忙的事，所以即使住在一个村里，两人也有大半年的功夫没有见到。
直到过了年，春暖花开，罗舟山才在去县城酒楼送野味的时候，看到了曲时泽。
曲时泽正在和另外几个书生摸样的人喝酒，似乎没有看到门外的他。
罗舟山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褐色短衣，又看了眼曲先生身上的蓝色长衫，默默地离开了这里，并没有上前打招呼。
他在铁匠铺子里定制了一把新的柴刀，现在正要去取。
铁匠铺的陈铁匠脾气有些火爆，他可不能耽误了他的时间……
作为一个猎户，少不得以后还有多麻烦别人的时候，罗舟山自小就看人眼色生活，自然知道如何不给别人添堵。
罗舟山着紧着时间，却不想去的时候恰好碰上陈铁匠有事外出，旁边铺子的人给他讲了陈铁匠的留话，烦劳他等上一盏茶的功夫，把事情处理好他就回来。
但这一等，罗舟山就等到了天色擦黑……
等到因为迟到心虚，难得态度大好的陈铁匠把柴刀交到他手上之后，罗舟山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又折返回了酒楼……
然后，看到了走路摇摇摆摆、气息紊乱的曲时泽，他身后跟着两个喋喋不休的男人，曲时泽对他们烦不胜烦，正努力摆脱纠缠。
罗舟山仔细看了一眼，他对人的记忆一向迅速，很快就认出这两个并不是之前和曲时泽喝酒的人。
他心里直觉不好，也顾不得想其他，赶紧上前扶住曲时泽。
曲时泽还有几分清醒的意识，看到他的到来，虽有些诧异，却放松了两分。
“罗大哥，劳烦你送我回一下家。”
那尾随曲时泽的两人，看到罗舟山来了以后，似乎也有别的顾忌，相视一眼就离开了现场。
罗舟山感受到身边的人无力地靠过来，知道他怕是无力走回去，索性弯腰把他背了起来。
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饶是罗舟山常年打猎，身体很好，背到半路，也气喘吁吁有些吃不消。
恰好此时身后的人不知为何，有了些异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