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殿内众人的目光皆望向卢桑,就连自方才起一直专注于饮酒的贤王,这时也放下耳杯,抬头看向上方。
而身为当事之人的卢桑,大抵也猜出了魏帝此举何意。
这些年来,在梁魏一事上,她几乎从不插手,而魏帝对此也十分满意,时常褒奖她知分寸,可赞许背后,却并不意味着魏帝对她全然放下戒备,事实上只要和亲公主身份未变,魏帝的忌惮便不会消失。
是以如今其如此问,想来是想试探此事之中,卢桑究竟是何态度。
而卢桑能猜出此意,萧沥自然也能猜出,是以在魏帝开口问话时,萧沥心中一紧,抬眼看向卢桑,虽说此番商议,卢桑免不了被魏帝怀疑,可萧沥还是希望其少牵涉进此事之中,故希望卢桑亦能如此想。
然而萧沥不知,在卢桑决定让岑嘉前往长安的那刻,便已断了自己的退路。
“回圣上,妾身此番在红蓝城中,看到边境不少百姓从大梁采买货物,亦看到不少梁人赴魏经商,故而以为,若是设立两国商道,于百姓而言更为便利,何况依高侍郎所言,大梁每年会交给魏以借道银,如此,便是惠及两国之策。”
说话间卢桑看向魏帝,眼神并未有一丝躲闪,自然也没有将心中所想遮掩,径直将一番话说了出来。
魏帝似乎一早便料到卢桑会如此说,闻言眼中也未有诧异,只盯着身旁人看了片刻,而后缓缓笑出声来。
“哈哈哈...看来平日是朕小瞧了你,竟能将政事分析得头头是道,若依你所言,若朕不应,便是未给百姓以便利,且让西魏错失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啊...”
魏帝笑着开口,语气之中并未有指责,可坐下的萧沥听见此话时却一惊,父皇此举看似是赞许玉凉,实则却像是责备玉凉置他于不义境地,当下忍不住开口:
“父皇,母妃不过一妇人,自然不似父皇深谋远虑,还望父皇莫要降罪母妃。”
魏帝闻言没有看萧沥,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卢桑身上,自然也没有回应萧沥的话。
卢桑在决定要促成商道一事那日,便知道会有今日之景,故而面对魏帝的视线时尚且算平静。
抬眸看了眼萧沥,示意其不必替自己辨言,而后对上魏帝的眼神:“妾身从未觉得圣上是不顾百姓的君主。”
魏帝神情并未因卢桑的话而有所转变,依旧沉默地看着卢桑不语,似乎在等其接下来的话。
“相反,妾身知道圣上是为了保护西魏才一直不愿同意商道之事。”
魏帝没有想到卢桑会如此说,他想过今夜卢桑会在大梁使官面前赞成商道之事,亦或如以往般置身事外,却没想到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卢桑知道,此话若要继续往下说,便是要将魏帝的命门暴露于众人眼中,故而话锋收敛,转而道:
“相较于说服圣上同意开设商道,妾身想先让圣上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说话间,卢桑从袖中拿出一册竹简,递于魏帝面前,开口道:
“这是启灵阁这三年的账目,还请圣上过目。”
启灵阁,魏帝自然是知道的。
坐落于红蓝城之中,近年来成了西魏首屈一指的商铺,其从大梁买进的丝绸、茶叶等物颇受西魏百姓喜爱,此外,启灵阁亦会将西魏的织物与酒浆售往大梁,自此打通梁魏间的贸易往来,饶是远在乌丹的他亦有所耳闻。
只是他竟不知自己的右夫人竟与这间店肆有关系。
伸手接过竹简,魏帝缓缓将其打开,后细细浏览其上账目,而越往后翻,神情则愈发晦暗,卢桑在一旁看着,渐渐松了口气。
说服魏帝同意开设商道并非易事,而相较于借言语说服,也许让其切身感受到这笔盈利更为有效。
见魏帝不语,卢桑也没有着急开口,一时间,殿内只剩下竹简之间碰撞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魏帝终于将手中那只简牍合上,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而后问卢桑:
“这上面的盈利只是这三年的?”
“是。”
“此事你也知晓?”
这话是问萧沥的,方才在查看账目时,魏帝发现启灵阁来往梁魏两地进货的日子与规定时日并不相符,先前为了避免南境百姓与大梁接触过密,他曾严格约束了开放城门时日,可账本上却记载了许多未开放城门时的交易往来,这背后若没有人授意,必然无法实现。
而启灵阁既然能够如此光明正大地记载在册,说明其靠山得足够硬,联想到萧沥今种种表现,魏帝几乎不用猜测便知,自己的儿子怕也是商道一事背后促成之人。
萧沥在听到魏帝询问后,连忙将身子面前魏帝,而后恭敬着道:
“是。”
“好啊...”
魏帝闻言冷笑一声:
“朕着实没有想到,朕的妃子,儿子,背着朕做了这么多事。”
魏帝的话平静地令人听不出情绪,可萧沥却还是没来由一颤:“父皇恕罪,儿臣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想着若启灵阁的生意顺遂,也是为西魏谋利。”
然话虽如此,萧沥心中却比谁都清楚魏帝反对开设商道之因,如若梁魏间有了贸易来往,大梁想要知晓西魏地形便易如反掌,而西魏能够免于战乱之扰的唯一优势便是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可若是因商道一事而开了这条口子,日后恐是祸患。这便是父皇始终不肯同意设立商道的原因。
若没有经历从红蓝城回乌丹这一路上的波折,也许萧沥不会执意要设商道,可从褚戎到臧罗,萧沥亲眼看着大昭势力如何一点点渗透进整个西魏,若大昭对西魏已虎视眈眈至此,那么西魏断送与大梁的合作,无疑是将自己亲手放进老虎口中。
故而即便明知魏帝会生气,萧沥依旧开口道:
“如父皇所见,启灵阁近三年缴纳的税款占西魏近两成,此外,因着启灵阁向大梁售卖西魏的兽皮与酒浆,使得不少梁人对此颇感兴趣,甚至出现一盅挏马酒百钱难求之景,父皇,这些皆是儿臣在红蓝城中亲眼所见,未有一句不实,而若西魏当真能因此获益,又为何执意将大门紧闭呢?”
说到此处,萧沥顿了一瞬,而后仰头对上不远处魏帝的眼眸,沉声道:
“闭门也许能得一时自保,可焉知开门不可换得百世生机。”
此话一出,饶是坐在对面的高硕也不由一震,不曾想这位西魏二皇子会当着众人之面,如此直白地说出西魏如今处境。
他虽不是武将,可对于近年来西魏的处境却略知一二,当今魏帝虽当天子位,可然而真正掌管兵权之人却是对面坐着的那位贤王。听闻贤王亲昭,大昭人在西魏北境十分活跃,甚至还有不少昭人与魏人通婚之事,若此事继续发展,只怕不出十年,魏昭梁国便会再次合二为一。
若他是魏帝,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这也是此番他与梁帝,对开设商道之事态度乐观之因。毕竟与其继续受大昭掣肘至动弹不得,倒不如同大梁合作,谋一个主动出击的机会。
想来这也是这位二皇子想要说的话,只是他没有想到其会在眼前这般场合说,更未想到其会当着这位贤王之面去说。
想来眼下相较自己,魏帝更在意这位贤王的心思。
果然,在萧沥一番话后,魏帝沉默片刻,而后看向座下一直不曾言语的贤王,问道:
“贤王,此事你如何看?”
萧山今日自坐在宴席上开始,便始终没有出声,只独自酌饮,可心中却清楚,魏帝命自己前来,便不会仅由他饮酒,即便他不主动开口,也逃不过被问询。
故而他其实一整晚都在等待着被问话,是以当听见魏帝开口时,萧山反而格外冷静。
将手中耳杯放下,侧身看向座上的魏帝,萧山面上看不出情绪,双手置于身前,说道:
“回圣上,臣乃武将,不通贸易之事,方才听右夫人与二皇子说起,想来设立商道确能令魏获利,然若商道通,两国间往来之约束不得不有所考量,南境城防营的戍守之责只怕会更重,臣思及此,尤为惶恐。”
若要通商道,戍守士兵必须承担更多管控之责,而西魏的兵队多数都在北境,以抵御大昭来犯,如此一来,南境自然兵力势弱,萧山知道魏帝不愿开通商道是因担心魏境地形被窥探,这是西魏命门,不是银钱所能衡量,故想皆此事施压,从而阻止事成。
果然,在听完萧山一番话后,魏帝脸色微变,神情不似方才般淡然,高硕见状心中一紧,担心其会受贤王所言干扰,然而此事毕竟乃西魏内政,非自己一个梁使能左右,当下只能看向魏帝身侧的卢桑,示意其想想办法。
对于贤王的一番话,卢桑倒并不惊讶,相反若贤王赞同此事才是稀奇,不过见魏帝神色的确摇摆,卢桑微一思忖,而后说道:
“圣上,贤王所言的确在理,是妾身考虑不周,不过听了贤王的话后,妾身却有一想法。”
听见卢桑开口,原本有些出神的魏帝回过神来,扭头看向卢桑道:
“你说。”
“商道设立后,不妨从北境借调部分士兵前往南境,共同承担戍守之责,想来能暂解燃眉之急,而待西魏库银富足,也可精进兵力,届时再将昔日前往南境的北境士兵归还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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