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末将想要活着。”
谢扶的回答质朴而坦荡,在这空旷的牢室内显得异常清晰。未因主动归降而有所惭愧,漆黑的眼眸在听到卢桑发问的当下愈发沉静,这令卢桑甚至有种错觉,谢扶早已想好了答案。
伸手举起放在两人之间的那盏烛台,卢桑想借此看清少年眼中的情绪,烛火在二人眸中摇曳,谢扶的目光却并未因眼前的暖意生出波澜。
“当真?”
“当真。”
相对而望良久,久到谢扶思绪有些停滞,似对眼前之人,之物,皆显茫然,而就在这时,一道低笑将他拽了回来,卢桑缓缓将手中烛台放下,唇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听闻昨日你是在雪崖山被捕。”
“......”
“呵...”卢桑这时泄出一声冷笑,抬眼对上谢扶的目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若你当真想活着,合该从城门处离开回大梁,可你却偏偏往雪崖山而去,哦,不对,你不是要去雪崖山,而是想从雪崖山...回大昭。”
卢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谢扶的神情,见其在听到“回大昭”时目光一滞,连带着身形也有一瞬的僵硬,卢桑知道,她猜对了。
“你想去大昭救杨淌。”
话落,谢扶沉默地盯着卢桑,膝上的双手不由握了起来。
见其不愿不开口,卢桑倒也不在意,而是继续说道:
“至于同意归降,也是想借此接近大昭,从而救下杨淌,本宫猜对了吗,谢校尉。”
见卢桑毫不费力便看穿了自己,谢扶只觉胸口传来一阵闷堵,激得人生疼,偏生又无法开口反驳,惟将指甲陷进皮肉而泄愤。
卢桑见状有些好笑,心道终归是个少年,仅因三言两语便慌了神,若当真单枪匹马赴昭,只怕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然而就在卢桑思绪还未回笼之际,却听见对面之人突然开口:
“这于公主而言,重要吗?”
“...什么?”
抬眼对上卢桑疑惑的目光,谢扶干裂的唇间毫无血色,开口带着几分暗哑:
“末将虽不知缘由,可公主今日前来不过是想劝末将归降,如今末将愿意降,至于背后之因,于公主而言,重要吗?”
说话间的谢扶不似方才那般躲闪,看向卢桑的目光中闪落着几分不容忽视的坚定,而仅是这几分坚定,却险些令卢桑失神。
避开谢扶投向自己的目光,卢桑端起烛台起身,低头看向靠在墙上的少年,说道:
“杨淌不是凭你一人之力能救下的,此事本宫可以帮你。”
少年闻言微怔,抬眼看向上方之人,似乎在辨别此话虚实,然卢桑面上却始终看不出情绪,半晌后,谢扶问道:
“公主愿意救兄长?”
“此事本宫会考虑,至于你,不如想想,要以何相报。”
话落,卢桑转身向牢室外走去。
望着那道渐远的身影,谢扶蜷起的双腿终于泄了力气,顺势向地面滑落下来,而原本置于膝上的双手来到身体两侧,借以维持身形,目光随之变得涣散。
***
萧淳其实并不指望卢桑当真能说服谢扶,父王信中说过,谢扶最终是一定要交给大昭的,自己此举不过是借劝降之事拖卢桑下水罢了,毕竟此次水灾,卢桑在百姓心中威望更甚,若不趁机打压,待其回宫后难免不会威胁到左夫人地位。
想到卢桑眼下正一脸为难地劝说着那位大梁武将归降,萧淳心中便不由轻快。这位梁人公主自来到西魏后,无形中给父王与左夫人带来诸多麻烦,更是让不受宠的萧沥寻得了靠山,每想到此,萧淳面上总难掩阴戾。
不知过去多久,只听那道墙门后传来一阵声响,接着便看见墙面逐渐移至一旁,狱吏引着卢桑走了出来。
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来人,萧淳缓缓站起身来,问道:
“如何?那人可愿归降?”
“劝说武将归降本就非易事,世子未免心急了些。”
卢桑没有错过萧淳眼中那抹玩味,在行至其身侧后,抬眼对上其目光:
“不过为了那千匹良驹与一众俘兵,本宫会尽力。”
“那便有劳夫人了。”
虚与委蛇间,两人体面地告别,待卢桑出了房门,只见齐正恭敬地候在屋外。
“你主子人呢?”
“主子去了启灵阁,并让卑职告诉夫人,待此处之事结束,去启灵阁一趟。”
“知道了,走吧。”
屋内的萧淳看着卢桑离开,唇间的笑意顿时消了下去,扭头看向身后的狱吏,问道:
“她在下面都干了什么?”
狱吏这时腿上一软,连忙跪了下来,嘴上求饶道:
“右夫人称她所说之事关乎梁魏两国,小人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听啊....”
萧淳闻言脸上一寒,这个玉凉,一向擅长四两拨千斤,最是会些糊弄人的本事,他倒要看看,其究竟同谢扶说了什么。
独自下到地牢内,萧淳来到关押谢扶的那间牢室,伸手打开丛棘处的锁链,径直走进牢室之中,只见谢扶正背靠墙壁而坐,目光低垂间,不知在想些什么,饶是自己靠近也没能令其回神。
谢扶是因方才卢桑一番话而出神。
他不蠢,若卢桑单单只是想劝自己降昭,根本无需遣退狱吏,单独与自己交谈,事实上,他隐约察觉到,卢桑似乎是想救他。甚至为了让他放下戒备,将和亲公主身份相托。
然而西魏在梁昭之事上的立场却让谢扶无法全然相信卢桑所言。
萧山,西魏左贤王,常年率兵驻守西魏北境。不同于梁昭之间的战事连绵,近年来魏昭之间大有和平共进之势,而此事中则少不了这位左贤王之“功”。
玉凉公主和亲多年,在梁昭一事上的态度难测,若其此次前来是与那位贤王有关,只怕此事会变得复杂。
思绪纷扰间,余光瞥见了一双长靴,抬眼望去,不知面前何时站了一位男子,目光睥睨地看向自己。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气道:
“你们大梁的武将都如此瘦弱?”
西魏与大昭有着共同的先祖,后代因生长在草原的缘故,平日多以牛羊为食,生得更为健壮,而长在中原的梁人在其衬托之下,则多显瘦弱。
不过此话从萧淳口中说出,却是十足的挑衅。突然想起谢扶应还不认识自己,萧淳垂眼打量了片刻地上之人,神色间是止不住的鄙夷,半晌后道:
“忘了介绍,吾乃贤王世子,萧淳。”
话落,地上之人却没有动静,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地,而落在萧淳身上的视线不知何时也收了回来。
看着谢扶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萧淳心中突然涌出一阵怒火。早先在卢桑处吃瘪,他还能借口其是帝妃,自己身为臣子不可冲撞,可眼前这个谢扶不过是一阶下囚,竟然也妄想对自己无礼。
思及此,萧淳不由冷“呵”一声,而后缓缓蹲下身子,试图对上谢扶的目光,然而却见对方始终垂眼看向地面,神色不由一暗,哂声道:
“听闻梁人皆是硬骨头,眼下被这脚镣困在四方牢室之内,不好受吧。”
话落,谢扶抬眼,对上面前人阴翳的脸,半晌后突然开口:
“萧世子莫不是来关心在下?”
“自然不是”,萧淳不屑,目光这时移向谢扶足间的脚镣,神情中透着几分玩味:
“以往只听人说过丧家之犬,今日有机会,吾便想一见其真容。”
话落,突然加重手间力道,谢扶只觉脚踝处一疼。
西魏的脚镣不同于大梁,镣环内侧布满了细小针刺,故当萧淳收紧链条时,镣环也顺势被挪动,径直扎进了谢扶脚踝之中,察觉到脚腕处传来刺痛,接着便是一股濡湿,谢扶一双墨瞳颜色变得更深,伸手按住了萧淳的手,在其尚未回神之际,一把拧住萧淳胳膊,迫使其忍不住松开了手,恶狠狠地看向谢扶。
“你——”
谢扶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落在萧淳胳膊上的力道却未卸去:
“在下奉劝世子慎重,毕竟方才世子也说了,梁人的骨头,都硬。”
萧淳被谢扶掐着胳膊,只觉半个身子都泛着麻意,牵扯着脸色也变得灰白,虽说他是战功赫赫的贤王之子,然自幼被养在都城,武艺其实并不算强劲,也就是在孱弱的萧沥面前能逞些威风,而今面对常年习武的谢扶,终归是落了下风。
下意识伸出另一只手捏住谢扶虎口,企图掰开其手掌,奈何倾尽全力也未能奏效,萧淳心中一急,看向谢扶的目光愈发阴狠:
“谢...扶是吧,可惜你当自己是梁人,大梁却未必如此想。”
话落,谢扶目光微滞,看向萧淳的目光露出一抹诧异,然而却很快恢复如常。
不过这一抹异样却被萧淳捕捉,见谢扶面上终于有了变化,心中不免得意,顺势将胳膊从其手中抽回,冷笑道:
“想来谢校尉还不知情,前不久你的天子已褫夺杨淌世昌侯的封号,诛杀其全族之人,如今大梁人尽皆知你与那世昌侯乃通敌叛国之人。”
这...不可能。
饶是谢扶心中已作了最坏准备,可在听到萧淳的话时依旧难以置信,白马城之战过去尚不足一月,即便兄长被捕也不过数日前之事,圣上怎会如此迅速知晓,又怎会在诸事未明前处死杨氏一族。
看着谢扶失神的模样,萧淳目的已然达成,于是满意地站起身子,余光瞥见衣袖间的血污,正是方才谢扶手抓着的位置,神色厌恶地看了眼那痕迹,低声唾骂了句“真是晦气”。
牢门处锁链合起,四方牢室之内再次剩谢扶一人。
只是相较于卢桑离开后牢内的昏暗,此刻的谢扶,只觉周身顿起一阵恶寒,径直钻入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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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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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丧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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