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扶觉得自己似乎睡了许久,饶是周身的疼意也唤不醒他。
梦中的自己正在与一人并肩疾驰,身侧是不断闪过的层层草垛,山野之间惟有脚步的踩踏声,应和着两道粗重的喘息。
谢扶任由身侧人拽着自己一条胳膊,无意识地往前方跑,直至来到一桩草垛前。
秋意为原本翠青的枝叶添了抹萧索,连带着飘来的风也裹挟着悲壮。身侧之人倏地停下脚步,扯着自己向那处草垛中走去,直至两人被掩于荒草之内,那人方才转过头来。
入目是周身被血浸染的杨淌,伸手压低谢扶的脑袋,喘息着道:
“那些人一时半刻应该追不上来。”
话落垂眼看向一旁的谢扶:“听着,一会儿你沿身后这条路往前,千万不可回头。”
谢扶脖颈被力道所控,看不见杨淌的神情,只能听见那道急促的呼吸声中,夹杂着些许焦急。
话落之际,肩上的力道微微卸去,杨淌顺势便要将谢扶推向身后,然而胳膊还未抬起便被身旁之人紧紧拽住。
只见谢扶眼眶红得渗人,死死拽住杨淌衣袖,咬紧牙关,泄出一句:
“...要走一起走。”
也不知这小子哪里来的如此大力气,杨淌一时间竟难以将胳膊抽出,想到那群大昭士兵此刻正往两人逃跑的方向追来,心中愈发着急,低声呵斥道:
“松手...这是命令!”
话落,察觉到箍在自己身上的手一僵,然而下一瞬却复又收紧,一双墨瞳紧紧看向杨淌,神色倔强着道:
“我不......”
眼看着追兵将至,杨淌没了耐心,右手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顺势抵在谢扶紧拽的那只胳膊:
“谢归州,你若还不松手,我就断掉这条胳膊。”
感觉到手臂上的力气逐渐敛去,杨淌鼻腔酸涩,伸手扶住谢扶双肩:
“阿扶你记住,谢氏如今只剩你一人了,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谢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只记得当自己朝前方跑去时,身后隐约传来一道声音:
“归州,一定要活下去。”
......
卢桑沿着微弱的烛光望去,一眼便看见了角落处那团黑影,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细闻下还带着一股血腥气,如一只负伤的烈犬。
缓缓行知“黑影”身侧,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这一刻,原本提起的心反倒松了下来。方才听见萧淳说狱中人名为“谢扶”,卢桑有一瞬地怔愣,脑中浮现出昨日那道墨色身影,伸手接过自己所赠那株红蓝,苍白的脸上多了抹血色,漆黑的双眸盯着手中花蕊看了半晌,干裂的唇间泄出一句:
“...多谢。”
此刻望着将自己蜷于一处的少年,面上苍白较昨日欲甚,眉头紧锁间,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想来是为梦境所困。
这时卢桑脑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看来红蓝花的传说应是骗人的。
举着烛台蹲了下来,卢桑看着谢扶愈发紧蹙的双眉,轻缓地开口道:
“醒醒,谢扶...”
“...兄长。”
感觉眼前似有一道光亮,牵扯着周身涌出一道暖流,自胸腔处奔涌,而后于筋脉处四散开来,抚慰着皮肉处惨烈的伤口,令原本痛至麻木的躯干暂得片刻松缓。
蜷起的身体不由一僵,继而缓缓睁眼,只见一女娘正蹲在自己身前,轻声低唤他的名字。
对上面前人平静的目光,谢扶脑中有一瞬的茫然,片刻后才认出此人正是昨日救下自己的那位女娘。
习惯性地警惕令谢扶周身肃然,身子下意识向后挪了几分,目光戒备地看着卢桑。
昨日醒来时,他一心想要去找杨淌,故而没来得及细问卢桑身份,而今看着这女娘竟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西魏诏狱之内,这令谢扶忍不住怀疑,莫非昨日救下自己之事也是陷阱。
卢桑看着谢扶的眼神愈发复杂,甚至还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敌意,微一思索便明白了其心中所想。
“好歹昨日我也救过你,不必用如此仇视的目光看我吧。”
说话间,卢桑唇角染着一抹无奈:
“原本以为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告知身份便没有意义,可既然再见了,想来也算缘分。”
“本宫是西魏皇帝的右夫人,玉凉。”
话落,谢扶眸中一震。
并非震惊于此女乃西魏帝妃,而是因“玉凉”这个名字。
七年前圣上为缓和梁魏关系,册封一宗室女为“玉凉公主”,前往西魏和亲。此事大梁无人不知,因而谢扶那时虽未在长安,却也知道“玉凉”。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西魏诏狱之内,遇见大梁的公主。
“...公主?”
“看来是认得的。”
卢桑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毕竟当年自己受册封时谢扶尚且年幼,卢桑不确定其是否知晓此事,若不知晓,只怕自己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法子令人卸下防备,那么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好开口。
“末将越骑校尉谢扶,参见玉凉公主。”
见卢桑承认身份,谢扶连忙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想要以梁礼行之,奈何不慎牵扯到了伤口,眉头再次紧皱起来。
“行了,不用行礼了。”
担心谢扶若是继续折腾,只怕是没命听见自己接下来的一番话,卢桑连忙抬手示意其噤声:
“你且坐着就好。”
谢扶撑在地上的手一僵,缓缓挪动着身子摆正,而后将手收了回来,规矩地搭在双膝之上,口中应道:
“是。”
卢桑将其这一番动作看在眼中,心中莫名好笑,少年虽年纪尚浅,可无论是在不知自己身份时流露出的警惕,亦或得知自己身份后地恭敬,皆不像是经年身处军营之人,反倒多了几分言官的收敛。
“你的事,本宫听说了些。”
将烛台放在两人中央,烛火顿时摇曳于这四方昏暗之下,牢室内的角落泛出一道微弱的光影,卢桑索性就着光影坐了下来,对上谢扶的目光。
谢扶看着卢桑就这样自顾着坐在了自己面前,脑中似乎还未完全从得知其身份的震惊中回神,故而也未意识到,此刻两人的四目相对,于他而言,是不敬。
见谢扶一直盯着自己不语,卢桑唇角扬起一抹弧度,
“怎么,被本宫身份吓到了?”
“...没有。”
飘远的思绪被扯了回来,谢扶见卢桑目光中透着几分调侃,故而连忙将头低了下去,微摇了摇。
“没有便好,毕竟接下来的话,需要你认真考虑。”
谢扶闻言,原本僵硬的身子更是一滞,看着光影背后的人,低声道:
“公主请讲。”
虽如此应道,可谢扶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以卢桑的身份,此刻来到这间西魏牢室之内,定然不会是为与自己寒暄,更甚至,其前来的身份,也不只是大梁公主。
果然,谢扶话落,只听卢桑开口道:
“听闻前不久你率大梁军攻打大昭,战败,逃来了西魏。”
“...是。”
看着谢扶平静地承认,一张脸上不见波澜,卢桑继续开口:“得知你人在西魏,大昭要西魏将你交出去。”
说话间,卢桑一直盯着谢扶,想借此看出一些端倪,然而结果却有些失望,谢扶闻得此事后,面容平静到看不出起伏。
显然,谢扶对此并不意外。
“你早就猜到大昭要逮捕你。”
“是。”
“你并非此次战役的将领,不过一个校尉罢了,大昭为何要花费如此精力寻你?”
“....”
谢扶没有出声,目光始终看向地面,牢内再次陷入沉寂。
察觉出谢扶回避,卢桑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看不出情绪,不过却也未勉强,这时突然说起另一件事:
“听闻率领此次战役的领军乃世昌侯杨淌,此人在你逃往西魏后不久便被大昭军所捕。”
说到此处,卢桑稍作停顿,只见谢扶原本低垂的脑袋一僵,继而缓缓抬头看向卢桑,膝上放着的手不知何时紧攥:
“公主今日来,是要劝末将降吗?”
卢桑本以为谢扶会先询问杨淌之事,心中也早已备好说辞,谁知谢扶却径直猜出了自己来意,倒是让她有些意外,索性也不再遮掩:
“是。”
抬眼对上谢扶的目光,卢桑问:“那么你呢,愿意降吗?”
“愿意。”
初见谢扶那夜,卢桑看着一个少年满身淌血地倒在雪崖山上,看样貌,像是梁人。故而命齐正将人背了回去,为其包扎伤口,熬制汤药,希望能救下其性命,可至于此人为何会在深夜中出现,卢桑有疑惑,亦有猜测,不过她不能问,只因问了,会很棘手。
这些年她能够相对平静地活在西魏,硬生生躲过贤王与左夫人不时投射过来的“暗箭”,不是因她机敏,亦非魏帝袒护,而是因她的手,够安分。
她清楚魏帝需要她以大梁公主的身份留在魏国,却也只希望她活着即可,至于其他,譬如梁魏两国之事,她不必开口,更无需插手。
因此,卢桑安静地承担着自己该承担之事,不多听,亦不多问,长久以往,已能坦然与心中疑惑共处,不询问,不好奇。
因而在听到谢扶开口说“愿意”时,卢桑以为如此就够了,无需自己劝解,谢扶便已主动同意归降,饶是萧淳看见也无话可说,自己先前地不安更是庸人自扰。
至此,她大可欢喜地离开。
然而没有。
看着眼前的少年,昨日离开时才换的干净长衫上如今又沾染着数道泥渍,墨衣上的颜色深浅不一,先前包扎好的伤口也似乎再次裂开,隐约露出的里衣上还能看见血迹,不过不似初遇时散发着血腥气,想来应是已经凝固。
肉身舔血,将骨苍白。
饶是在此昏暗之所,卢桑依旧能够看穿谢扶身上那片近乎**的苍凉与衰败,这不该出现在一个少年身上,这样的萧索牵扯着卢桑咽喉,让她禁不住开口:
“为何?”
为何愿意,以将骨之身,道一句归降。
谢扶成功引起了我桑姐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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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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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方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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