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砚面色微动，轻声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在回现幻像的一切，她早已尽收眼底。
她不瞎，看得出苏景和最后那一剑，是对她动了真情。
一般而言，回现呈现的幻像，是天地气息收集的一部分影像，也是她的一段记忆，常人难以干扰。
除非是有极大的情感波动，才会让局外人的观者涉入其中。
苏景和神色复杂，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向洛砚，声音有些微哑，想把心中的疑问都问出来，“师父一个人，和它对抗了多久？识海内的那团火焰，是不是一直在伤害师父？听说魔族祟气伤人难解，魔尊那一枪留下的伤，师父可已养好？还有——”
“你这也问得太多了……”洛砚本来想回答他的，却听见他连连不绝的问题，不由得轻蹙眉间，打断了他的问话。
虽然苏景和是关心她，但明显关心过了头。
他不问自己的赤曜神脉一事，而是一直在问她三百年前的旧事……
洛砚暗暗道，这徒弟不好，一点主次都分不清。
但心里却有一股暖流划过，赤海血战的荣耀，最终皆归到幸存的她的头上，九州皆知她是当世唯一的逍遥神境，却不知她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因为受制于天地法则的限制，无人勘破天道，就无人可诉说。
她与天道的对局，除了她和无疆，旁人皆不知。
无疆受制于天道，曾是她在乐理上的知己，两人最终却成为彼此追杀的目标。
三百年来，无人可堪入局，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在意她在赤海血战中受到的创伤……
“那，师父先回答一个？”苏景和眉眼低垂，被红色发带束起的长发有些凌乱地垂了下来，看起来有些委屈。
灵力充斥着他的识海，有些涨痛，他需要尽快出去将灵力运转和化解。
但现在还是安眠的时刻，出去并不方便立刻见她，所以他更想在这里，将自己在乎的事情全部问出来。
思及他最初打破幻境时，眼眶红的跟兔子似的惹人模样，洛砚有些于心不忍，眸光闪动，轻声回他：
“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你从下州一路追到这里，曾在外门中也未放弃剑法修炼，因此，我从来不认为你是个幼稚的少年人。”
“师父。”苏景和长睫轻颤，抬眼向她望去，神情有些激动。
她回答的是，在回现幻境时，他在她耳畔问出的问题。
原来，她都能听到的吗？
想到自己在里面明目张胆地说，自己一直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苏景和突然有些难为情了起来，一阵热流涌上，耳根瞬间通红。
洛砚只是微微点头，望见他的神情，长眉微挑，坦然道：“剩下的，出去再说吧。”
她从他身侧越过，正准备将这里的幻境迅速打破。
灵族已然消散，但忘川水的余力还在支撑幻境，需要等上半刻钟，这里才会彻底幻灭。
“等一下！”
苏景和语气有些激动。
她感觉到衣袖被什么东西扯住，停住了步伐，往身后看去，是她的徒弟伸手拉住了她……
“怎么了？”她问道，面色依旧从容，如清冷月光，让人难以直视。
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感。
苏景和神色难忍，尽力保持着平静，放开她的雪袖，接着握住她的手不放，缓步靠近她。
无疆的存在让他有些危机感，她醒过来后，一定回去忘川渊找那位魔尊。
他直视她清冷的目光，抿了抿唇，决定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师父，自梦安城一别后，我从蓬莱洲到苍南山，踏过千山万水，行经漫漫长路，杀敌果断出剑，却从未像遇到你后这样不安过。”
“……”洛砚低头望去，见到两人相握的双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不安，是因为她吗？
见她没有甩开他，苏景和眸光清澈了些，神色镇定，继续道：“如今我很明白，师父心中装的是九州，不该为某一人驻足停留。”
闻言，洛砚抬眸向他看去，轻碰了下双唇：“……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
她身负前辈期望，在解决天道危机前，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驻足不前。
道侣既然是干扰心神的存在，那就不该是现在的她考虑的事情。
只是，为什么心里有些堵堵的……
他能想通这一点，不正是身为师父的她一直所期望的事情吗？
“师父，我从未想让你因我停住你的步伐。作为师徒，能不能让我们一起前行……九州广阔，师父之前看过的风景，也带我去看看，好吗？”
每个人都有忘不下的过往，每个人也有不愿提及的曾经……
但在这之后，明日依旧如约而至。
无疆参与了她的过去，而他不同，他会站在她的现在和未来。
苏景和玄衣墨发，身姿修长，眼中带的是郑重的坚定，哪怕是在试探她的态度，却也不曾低声下气，失去少年原有的清傲。
苏景和直勾勾盯着她，她却是不适时地一笑，眼底的寒霜化作秋水，顾盼生辉，“你想我带你看遍九州？”
“嗯。”他点点头。
洛砚眸中如水清冽，看向他的那一刻，却有浮光闪动其中，幽幽问道：“你现在觉醒了赤曜神脉，可是绝无仅有的修炼天赋，自己去看不好吗？”
“那不一样。”苏景和双眸望向她，目光渐深。
洛砚扬唇一笑，“有什么不一样？”
“以前没有师父在，我所追求的不过是剑法第一，成为无人忤逆的存在。”
“现在呢？”
听见她的问话，苏景和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暗自咬牙，“现在追求的是九州第一。”
都是追求顶尖的存在，要说有什么不同处，洛砚还真没想明白，又问道：“这又有什么不一样？”
“这不正追着嘛。”
闻言，洛砚一噎，没有再说什么。
这小子果然还是对她有想法，但她更在意的是，现在的自己对他的态度。
回现中的她，猛然被苏景和的剑气中的怒意震惊，下意识回头望去，其实是因为幻境外的她本人也受到了触动。
但她一个人习惯了，平时她和斩雪在剑灵空间对战，又行走九州，对抗天道，洛砚依赖的一直是自己的剑法。
斩雪会永远陪着她，却无法从剑灵空间内出来。
而苏景和却果断出剑，将她身前的魔族打回了忘川渊中。
如果没有苏景和，按照原先的结局，应该是她全力挥出一剑，直至筋疲力竭，倒在沙地上，最后被前来的沈忘生等人带回苍南山医治。
不论在哪里，三百年来，都是她一个人在漫长的时光中，孤身对抗天道。
她的师兄沈忘生，曾将族中至宝的寒檀拿来给她压制息火，却从来没有人能在她战斗时，为她留下一隅安稳。
苏景和与她目光交汇，踌躇了一番，还是说出了口，“我看见师父在那场大战中的经历，知道九州第一的位置不好坐……”
“所以，你打算自己来坐？”
洛砚戏谑地问向苏景和，身姿挺立，目光意味深长地从他身上扫过去，继续道：“不然，我提前退位让贤，好让掌门师兄给我逍遥峰点隐世补贴？”
不愧是赤曜神脉，大胆如斯，前敢谋师，后敢篡位，简直是大逆不道。
她还活着，这家伙就看中她九州第一的位置了……
可即便是赤曜神脉，修炼天赋绝佳，但想要在这断了两处重要灵脉的末法时代，再出一个逍遥神境，也是有不小难度的。
苏景和见她没有排斥他的意思，反而跟他开起了玩笑，于是顺着她的意思，乖巧回话：“师父非要让给我的话，也不是不行。”
“呵，你倒算得清楚。”
洛砚挑了挑眉，触及忘川水凝化的周围，眸光微微收敛。
此处的忘川水，没有当日在无疆面前见到时的不适感，她心里略定，说道：“走吧，你识海内的灵力需要尽快运转。关于赤曜神脉的事情，我出去同你谈。”
“好，师父。”苏景和点点头，放开了握着她的手。
洛砚扫了他一眼，随即轻挥一剑，漫出一道雪色剑芒，剑气直冲云霄，一剑斩川，将幻境悉数粉碎。
同一时刻，两人从梦中醒了过来。
苏景和悠悠清醒时，指尖似乎还留有她的余温，不知怎地，轻笑了一声。
他穿着寝衣，凌乱的墨发微微散乱，盘腿打坐，进入自己的识海空间，感悟天地。
他的识海是宿列星图，此处有数万颗星，代表他的经脉连接处。
星空是天地命运的轨迹所现，而他正随着灵力的流转，将识海内的星星尽可能多地点亮。
在天阳星的引动下，他将灵力一缕一缕地引了过去，灵力滑过之处，平日不动的寒星也被指明了轨迹。
洛砚从左右别院的楼上下来时，在门外等着他。
“嘭”——
随着他正式进入神游天境，整个左右别院都跟着一颤。
洛砚：“……”
苏景和睁开双眼，一脸难以置信，周围景象堪称是惨不忍睹。
左右别院是用上万根天品的青灵竹建造而成的，坚韧无比，没有受到太大损毁，但他屋内的东西，几乎全部被引发的波动而震碎。
别说他的屋内了，整个逍遥峰，都被他破镜引发的波动而震乱……
就连周围洛砚设置的结界，也被震碎。
“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啊……”洛砚踏过半损的门，幽幽说道。
赤曜神脉的他破镜，跟遭雷劫似的轰动，这得花她多少灵石，才能恢复左右别院的原样？
苏景和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幸好身上衣服的料子够结实，但他之前的红色发带，却被震碎了。
望着身边的红色碎布，他略微失落，想要将自己散落的墨发扎起来，却不见有替代的东西。
“就用这个吧。”
说罢，她指尖轻点，将斩雪剑上的红色绸缎解了下来。
暗红的绸条乖巧地躺在她手心中，洛砚望着有些僵住的苏景和，“别动。”
“好……师父。”他目光闪动，悄悄握住自己的手心，等着她的动作。
这次的他，回答的不如以前干脆。
先前那根发带，是在蓬莱洲的梦安城时，她无意间流落被他捡了去的，而现在是她主动送给他的。
这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