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遗嘱

私人医院。

一个打扮精致讲究的八旬老人拄着拐杖出现在电梯里,身边跟着两个高大壮硕,西装革履的保镖。

电梯停在了12楼。

老人在护士的引领下走到了走廊尽头最安静的病房前。

他回过头,朝两个保镖挥了挥手,独自走进了房间。

安静的病房在三天以来第一次迎来了客人。

锃亮的皮鞋和拐杖在木地板上发出哒哒声。

病床上半躺着的少年没有被声音吸引,黯然失色的眼睛注视着窗外沙沙作响的树叶,宽大的病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偶而被微风吹动。

老人没有在意少年的无视,自顾自地坐在了沙发上,将拐杖放在墙边抵着,从旁边桌上的果盘里挑了个橙子,剥了起来。

“喻知。”橙子被慢悠悠地剥了一半,老人忽然喃喃道,然后便没有了下文,似乎他也不想得到什么应答,只是熟悉一下这个太久没念出口的名字。

病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只是一直望着窗外的一方风景。

他像是褪去了颜色,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和整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格格不入。

直到橙子吃完,老人再次开口:“你要去Z市了?”

没奢望得到喻知的回答,老人不留空隙地继续往下说:“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帮你留下来。”

喻知终于转动了眼珠,将视线挪到一旁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的外公,喻宏儒身上。

“我们很久没见过面了。”

为什么要帮我?

后半句话喻知没有问出来,但叱咤商场多年的老人也听得明白。

喻宏儒和喻知黯淡的眼睛四目相对,刹那间,透过少年的影子,他仿佛看见了结婚后逐渐失去联络,变得郁郁寡欢的女儿。

“你的眉眼,和你妈妈很像。”

等喻宏儒回过神,这句话已经下意识说了出来。

他低头抚平裤子上的皱褶,接着对刚刚的隐藏问题笑答:“大概是觉得这些年对你有亏欠吧。”

喻知先是怔愣了片刻,听到后半句的回答,敷衍地“嗯”了一声,显然没有相信。

房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问:一直不喜欢你且好几年没见过面的长辈突然来访并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怎么办?

反正喻知现在心情很复杂。

对于他的亲生母亲,甚至世界上仅有的几个有血缘的亲人,他其实都不抱什么爱意,甚至掺杂了不少怨恨。

如果有个厌恶值排行榜,季明华首当其冲,而面前的这老头则是保三争二——和他争的是他女儿。

在心里默默给几人排序的喻知越看喻宏儒越烦,决定开口打破沉默,好赶紧聊完天,打发人滚蛋。

“他逼不了我。”他接回最开始的话题回答:“Z市也挺好的,比这儿强。”

喻宏儒点点头,像是在思考这句话的可信度,转而开口:“你应该还不知道你妈妈遗嘱里的具体内容吧。”

喻知眉头一蹙,他的确不知道,毕竟那时候他还小,字都没认全:“怎么,把钱全留给我了。”

“差不多吧。”

喻宏儒慢悠悠道:“当年季明华创业的钱,都是小潇——就是你妈妈出的。”

“季氏一开始,小潇占大头,季明华不过是个吃软饭的挂名董事长。后来才一点点地从你妈手里把股份骗走。不过基数大,最后也还剩了些,走之前立了遗嘱留给你,只是被季明华以法定代理人的名头给抢走了。现在你快成年了,让我猜猜,他这几年对你应该越来越客气了吧?”

喻知迟缓地点点头,显然在消化这一信息量。

印象里,喻潇每天就缩在家里,像望夫石一样盼着季明华回家,没给过自己好脸色,如果不是保姆拦下,虐待也是三天两头的事情。

居然还会给他留东西?

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怪不得季明华天天装红脸装得这么努力,原来是想着他手里这点股份。

“那你这次是……”喻知明白过来他这便宜外公此行的目的:“害怕我被季明华欺骗,让这姓喻的股份落入他手里,特地来提醒我的。”

喻宏儒坦率地承认了,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喻知轻挽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随后,他转过头去,不再看向喻宏儒:“那你白担心了。况且从跳楼应该也能看出来,我没被感化。”

喻宏儒点点头,笑道:“我知道,动静挺大的,他现在正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出了不少钱去堵媒体的嘴,来维持他慈父的形象。”

他拿过一边的拐杖站起身:“不过凡事就怕个万一,现在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以后若是在这遗嘱上产生什么纠纷,可以找我帮忙。”

说完,喻宏儒准备离开,撑着拐杖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回过身,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了病床上。

“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有空可以去看看。”

老人再度转身离开,病房陷入了来时的安静。

喻知垂着头凝视着手上的名片。许久,滋拉声响起,撕成两半的名片被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

.

耀眼的阳光映射在校门口“兴阳一中”的金牌匾上。读书声在校园中悠悠响起,昭示着现在才匆匆来迟的学生已经迟到了。

高二三班。

教室里,座位分成了四组,每组两列,两两同桌。

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正站在各自的座位上齐读着不太标准的英语,讲台上端着保温杯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曾文,时不时纠正一下他们的读音。

砰!

江淮昏昏欲睡间,英语书啪叽落在了地上发出声响,惊醒了周围一圈困倦的同学并受到了他们谴责的目光。

注意到角落的动静,曾文皱了皱眉头,咳嗽几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严肃:“有些同学,晚上不好好睡觉,大早上过来犯困。都给我精神点!困了去厕所洗把脸。”

话毕,所有睁不开眼的都以为是在点自己,立马清醒过来,嘴里胡言乱语,试图混入周围的读书声。

当然没过多久,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兴阳一中七点二十开始上早读,七点五十结束。

分针已经走过数字“9”时,走廊里如往常一样响起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来人是廖文宇。

他从头到脚都是名牌货,只随意将一件校服外套系在腰间,锡纸烫的头发染成了最近时兴的亚麻黄。

廖家是典型的暴发户。

几年前国家征收了土地,他们分到了两栋房。自此开启了收租生活,廖文宇作为家里的独生子受尽了宠爱,成绩虽然不尽人意,却靠着给学校捐楼,给校领导送礼,硬是塞进了一中这个市重点的平行班。平日里靠着关系和出手阔绰的特点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身边总是跟着几个狗腿子。

廖文宇的坐位在第一排正对讲台的位置,虽然他自己从不听讲,但特殊待遇是一个不落。

此时,因为他刚刚丢包而发出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注意。

廖文宇却像是浑然不知似的继续将椅子往后拖动,其中一个丢失隔垫的凳脚和地板发生摩擦,制造出了刺耳的声音,直到椅子撞着后面同学的桌子退了一段距离,廖文宇才善罢甘休,将屁股砸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休息起来。

原本响亮而整齐的读书声被刚刚一连串的噪音扰得细微而混乱。

曾文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不悦,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回过头,继续从朗读声中纠正读音。

.

机场。

从S市飞来的航班刚刚在B市降落。原定下午五点到达的飞机因为落雨整整延误了六个小时,此刻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出口处站了很多接机的人们,一个个都焦急张望着出来的乘客,有的举着牌子,上面写着迎接某某某回家的字样;有的抱着束花,打扮得一丝不苟……

喻知从人较为少的vip通道离开,等了十分钟,才坐上一辆出租车,总算是清闲了下来。

也许每个司机都被培养过和乘客聊天的技能。

喻知看着从刚才上车到现在一直喋喋不休的司机大叔如是想到。

“小伙子,去Z市啊。”

B市与Z市接壤,开车过去约莫要两个小时。

Z市没有机场,只有个火车站,很多人选择先飞到离Z市不远的B市再坐车过去。所以司机大叔并没有感到疑惑,随口闲聊道。

“嗯。”

“听声音不像本地人啊。去Z市干嘛啊?旅游吗?我是Z市人啊,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好玩的地方。诶,看你年纪蛮小的,还在上学呢吧?一个人出来呀?家长不担心吗?”

一连串的问题从司机机关枪似的嘴里跑出来。喻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衣兜里的手机及时震动,打断俩人的谈话。

来电显示是沈钧泽。

喻知有些心虚地调小了蓝牙声音,点击接通。

果不其然,刹那间,电话那头的怒吼响彻耳道:“喻知!!!”

司机师傅似乎也隐约听见了耳机里泄露出来的声音,好奇地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这位乘客。

喻知感受到了前方传来的目光,有些羞耻地压低声音:“小声点,我在车上,有屁快放。”

沈钧泽闻言,蹭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看看你这几天的未接来电,再摸摸你的良心,说这些话的时候痛不痛!”

喻知的话哽在嘴边,讪讪道:“我手机摔坏了,这几天换了个新的。”

沈钧泽冷笑:“该不会是跳楼跳坏的吧?”

“……你怎么知道?”

沈钧泽呵了一声,有些骄傲: “你去的那个医院,刚好有我前任,他犯花痴偷拍了一张你的背影发朋友圈,给我火眼金睛认出来了。”

“……那你人脉真广。”

“那是当然……等等,你别扯开话题!好端端的,怎么就想不开了!”

“没有想不开。”

“哦,那这是你的新爱好?”

“……也没有,就是脑子一热。”

“脑子一热?”沈钧泽声音陡然尖锐:“你到时候去见阎王爷,跟他说你脑子一热,看他给不给你重生名额!”

喻知左手无意识地扣着裤子:“不会,我看好了,窗外是草坪。”

“窗外是草坪~”沈钧泽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又道:“那我是不是得夸你做事前思考全面?”

“你想的话,也行。”

“……不要脸。”沈钧泽倍感无语。

两人没再开口,保持着沉默。司机见缝插针道:“诶小伙子,前面有个收费站,等会需要付一下钱哈。”

喻知心情欠佳,淡淡“嗯”了一声。

“什么东西?”沈钧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对话,顿时拔高音量:“你在哪?!不会是高架吧!跳完就跑,你要玩死遁?!”

喻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语气带着无奈:“你要不去写小说吧。”说完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迅速掠过的景色,解释道:“我要转学去Z市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走。他们撵你了?”

“差不太多?”喻知耸耸肩,好像对面能看到似的:“他们知道我性取向了,而且我还把季向阳暴揍了一顿。”

电话那头失语了片刻,重新开口:“我现在有点犹豫是先好奇他们怎么知道的还是先好奇你的暴揍过程。”

喻知轻笑一声:“季向阳告的状,至于他又是从哪知道的……不清楚。不过我也没想瞒着,他说没说无所谓。暴揍过程嘛,很爽就是了。”

没等对面再开口,喻知又道:“行了,楼是一时上火才跳的,Z市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你也少操点心了。”

“……谁想操心你啊。”

喻知连“嗯”几声:“是我自作多情。不过,”话到嘴巴转了个弯,最终绕了几圈,还是别扭地说了出来:“谢了。”

突如其来的客气让向来只和喻知互损的沈钧泽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怼了句: “那叫声爹。”

“……滚蛋,给你脸了。”说完,喻知挂断电话。

忙音让坐在家里沙发上的沈钧泽回过神,他思索片刻,终于意识到平时拽的二五八万的喻知刚刚是在向他道谢,他猛拍了下脑门,懊恼道:“靠,没录音!”

一直在厨房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地玩烘焙的女人瞬间探出脑袋:“不许说脏话!说过多少遍了!”

沈钧泽被突如其来的教训吓得把手机抛起来打了几个转,又手忙脚乱地接住,冲厨房方向哀怨道:“妈!别一惊一乍的!”

另一边还在车上的喻知,明显感觉到司机师傅安静了许多,只是探究的目光变得更浓烈了。他闭上眼睛小憩,打算眼不见,心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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