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蒂芙不打算再耽搁时间,钥匙串在奔走间叮当作响,铜盘被掌心盘得湿滑黏腻,她要立刻将这两件重要物什派上用场。
兰蒂芙先去找到了军需官桑尼瓦,这是个笑容温和精神抖擞的中年妇人,被兰蒂芙找到时她穿着沾了铁锈的厚皮围裙,正在库房里给盾牌上油,动作十分利落娴熟。听说来意后她很快干脆答应帮助兰蒂芙,她先是给出了关于船员队伍人数和规模的建议,接着表示愿意在这个基础上先替兰蒂芙清点出武器防具,更让兰蒂芙惊喜的是,桑尼瓦主动为她介绍了一位关键人物——马达萨尔,佛恩伯格的首席教头,由他来帮忙动员船队成员更快更容易。
兰蒂芙激动道谢后马上跑去寻找马达萨尔,她还特地回了一趟马厩骑了马,在佛恩伯格喧嚣嘈杂的市集人流中穿梭寻觅良久,她才终于在一圈围观斗殴的人群外围找到了这位身材魁梧、声如洪钟的教头。然而,当兰蒂芙说明来意并出示西格德的信物后,马达萨尔脸上那爽朗的笑容迅速消失,眼神开始躲躲闪闪,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兰蒂芙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明白了。自己如此大张旗鼓地为西格德召集人手,是公然违背老领主斯蒂比约恩的心意,除了她谁也不愿承受老国王的雷霆怒火。王子再受欢迎终究还是抵不过王的威慑。英格薇之前的矛盾纠结也与此有关。
想通这点后兰蒂芙只要求马达萨尔给他几个推荐人选,也许马达萨尔会夹带私念,但时间紧迫兰蒂芙实在是顾虑不到这许多了,拿了名单又踏上忙碌的奔途。人生地不熟的她几乎是挨家挨户打听询问,她一次次跳下马背,敲开屋门,出示信物,重复说着那几句要求,没多久就口干舌燥嗓子发干。每次她抬头那片浅灰色天空都比上回沉得更低,冬日短暂的白昼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流逝,如同指间握不住的流沙。明明身处寒冬,奔波的辛劳却让她很快浑身汗湿,内衣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寒风一吹,汗水瞬间凝结成冰,冻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低头看看,那身没穿过几次的、原本还算体面的长裙,裙摆早已溅满泥泞污渍,甚至还因自己不慎踩到而撕裂了几处。兰蒂芙深深后悔今天没穿裤装出行。
上辈子她嫁来佛恩伯格不出两年就几乎养成了整日穿着马裤和短袍行动的习惯,不是她对裙子毫无兴趣,而恰恰就是她发现日常奔忙繁重远超她想象才不得不渐渐放弃裙装,以至于许多外人见了她也不能轻易相信她居然是王妃。
还以为这辈子能有些不一样呢,兰蒂芙想到这吸了吸鼻子,酸涩不知何时涌上喉头。
不过意外之喜很快出现——桑尼瓦和兰蒂芙找人竟然找到同一个人家里,桑尼瓦一眼看穿兰蒂芙的窘境,于是主动表示替兰蒂芙接下这活儿。兰蒂芙激动地拥抱了桑尼瓦表示事后一定重谢,然后抬起已经开始发酸的腿走出门去。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为即将远航的船员们准备足够的食物,终于能用上英格薇不情不愿交出的钥匙了。兰蒂芙甩开额前的湿发,转开钥匙孔,紧闭的厚重项目门被缓缓拉开,一股混杂着陈年谷物、干草、熏鱼和灰尘的浓烈气味迎面扑来。
硬面包、鱼干、熏肉、谷物、黄油、奶酪、麦酒……对差不多就是这些。
兰蒂芙一边在心里做盘点一边迈步走进粮仓,环顾着这一座座散发着复杂气味的“粮山”,兰蒂芙又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临近傍晚,兰蒂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爬上马背,她已经嘱咐民夫送走最后一车粮食去码头,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艾沃尔家。她头晕又困顿,全身酸痛,内衣湿透犹如铁片念在身上,双腿仿佛是在泥淖沼泽中挣扎,眼皮更是快要抬不起来。她其实并不特别指望真能在艾沃尔家里找到她,然而听达芙说艾沃尔不在家时兰蒂芙还是感到十分崩溃,她心中有种强烈的紧迫感——西格德也许已经登上长船准备起航了呢?他生怕被他外出的父亲逮个正着,定然是不愿意等太久的。
或者不如说,他根本不愿意等。
达芙给兰蒂芙提供了一些线索,她告诉兰蒂芙艾沃尔最近在忙加筑佛恩伯格防御工事的事儿,再具体的达芙也不清楚了。于是兰蒂芙感谢过达芙后再次逼着自己上马继续寻找艾沃尔,这是最后一步了,她绝不能前功尽弃,只要完成这一步,她今生所求前世遗憾都能得到弥补以至完满,所以——所以她必须完成,必须做到。
想到这里兰蒂芙再次强打精神,强迫自己思考思考艾沃尔此刻可能在什么地方,据她观察佛恩伯格有可能出现防御漏洞的地方无非几处——通往东边山区和通往西边海滨的侧门组成只有篱笆和栅栏,还有之前她去救助劳菲时注意到盘山山路攀援而下竟然可以直接降入佛恩伯格城内。兰蒂芙无法确定艾沃尔会在这几处地点中的某一处,甚至她有完全不在乎这些兰蒂芙看到的破绽,所以兰蒂芙还是决定先去东门外那个位于半山腰的瞭望塔,她没记错的话,上辈子这瞭望塔所在之处就是能够俯瞰整个佛恩伯格的制高点,兰蒂芙决定赌一把直接前往这座瞭望塔寻找艾沃尔。
仁慈的命运诸神啊,兰蒂芙在心中绝望而虔诚地祈祷,虽然我今日匆忙,还未来得及向你们献上应许的贡品,但至少这一次——就这一次!请允许我事后加倍补偿疏忽,赐予我改变命运轨迹的力量吧!
——如此在心中祈祷过后兰蒂芙再次狠夹马肚催促坐骑登上山路,赶到瞭望塔塔下时兰蒂芙还是心虚多问了句塔楼守卫,楼上是否有人,对方的回答让兰蒂芙心花怒放——艾沃尔确实在塔楼上!此外还有雷金霍斯同她一道。
兰蒂芙迫不及待下马来,将缰绳随手扔给守卫就一路小跑上楼梯。当她试图推开楼梯顶端通往塔楼最高层的隔板时发现活板门竟然被锁住了,于是她想也不想立刻框框砸“门”,边砸边大喊:“打开这该死的盖子!王有重要事项要传达!快!”
兰蒂芙,你好似有些疯了,她暗自腹诽,这真的有必要吗?
——有必要!当然有必要!哪怕除了自己这世上再无一人能理解,那也是极有必要的!
很快隔板就被人咔哒一下打开,正方形的通道边缘冒出来一张严肃得令人望而生畏的老者面孔,这人年纪约摸在五十岁上下,一头灰黑长发全都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束起,面颊方阔颧骨很高,皱纹不算多,唯独唇边那两道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这不会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北方第一高手雷金霍斯吧?兰蒂芙暗想,总之先露出笑容准没错了。
“让我上去。”兰蒂芙说完后也不等老人点头就探身攀上楼梯顶端,此刻的她,连抬腿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异常笨拙和吃力。那坚硬的马靴隔着早已被汗水浸透、变得如同砂纸般的薄袜,摩擦了她的小腿大半日,此刻正火辣辣地疼。双腿内侧更是被汗水、粗糙的布料和坚硬的马鞍反复摩擦,恐怕早已磨破了皮。
登上塔楼最高层刚站直身体,兰蒂芙就能感觉到大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吹得她不得不眯起眼,这顶层唯一的火源——中央位置架起的一个小火盆中火苗也在风中危险地摇曳。老人抱着胳膊往后退了两步以一种审视的眼神盯着兰蒂芙问道:“王妃大驾光临此处,到底是要传达王的什么谕旨?”
瞬间兰蒂芙额头上就出了层细汗,她瞥了眼抱着胳膊靠着栏杆站着,眼神平静无波的艾沃尔,环视一圈周围确认塔顶没有第四个人,再结合眼前这一老一少款式一致,但老者更显华贵的穿着,确认这个眼神不善的老人应该就是雷金霍斯,然后强作镇定对老人道:“其实,我只是来跟艾沃尔谈话的,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
雷金霍斯张着嘴眉心凝成疙瘩,无语片刻后才开口:“所以你刚才是假借国王之名行欺诈之事吗?”
兰蒂芙嘴角抽了抽,既然无法辩解兰蒂芙干脆放弃辩解,只是用按捺不住颤抖的声线强作镇定:“如果我说是,你打算怎么做?”
雷金霍斯翻了个大白眼迈开大步朝兰蒂芙走来,兰蒂芙登时心跳加速心里七上八下起来,然而雷金霍斯气势汹汹走到兰蒂芙跟前,指头几乎戳到兰蒂芙脸上,也只是咬牙切齿地恐吓:“下次再有这种事,我会让你知道答案。”
说完雷金霍斯瞪了艾沃尔一眼便身形一晃攀下梯子,脚底踩得砰砰作响。不等这脚步声完全消失,艾沃尔就幽幽开口:“西格德已经走了?”
“不,应该还没有。”兰蒂芙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喘了口气说,“艾沃尔,请你务必答应我一件事。”
艾沃尔仍然保持靠栏抱臂的姿态,眼神平静到近乎冷酷,口吻笃定像是洞悉一切:“我可没法保证答应任何事。”
就算如此,兰蒂芙的请求也是离弦之箭不得不说了。
“我不在佛恩伯格时,长屋就交给你了,”兰蒂芙往前走了两步摁住艾沃尔的胳膊说,“这你不能拒绝吧?”
“我为什么不能拒绝?”艾沃尔缓缓眨眨眼,语调中没有丝毫动摇和犹豫,“这算什么请求?你不在时长屋也照常运转,你根本不用把它托付给任何人。”
兰蒂芙愣住了,她瞬间就明白了艾沃尔的意思,同时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置信的愤怒席卷了她!她只是搞不懂——之前自己为什么完全没怀疑过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有英格薇在,长屋有那个必要托付给别人吗?兰蒂芙再不喜欢英格薇,也不能否认在她来之前英格薇确实数十年如一日地支撑打理着斯蒂比约恩的家族内务。
所以我为什么要拜托艾沃尔?等等,我需要回忆一下。——汗如雨下的兰蒂芙撇过头咬着牙思考起来——我之所以想去拜托艾沃尔,是因为……因为西格德说长屋必须由我照料整顿,我自然也是毫不怀疑地如此认为,所以……不对!当时西格德与兰蒂芙争论的重点是兰蒂芙是否是在西格德缺席时照顾家中的唯一人选,答案显然——不是!
且不说西格德离开后长屋中的男主人斯蒂比约恩和女主人英格薇都好好的,西格德即便跟老爹不对付,也没有理由不信任英格薇,他床头还摆放着那个琥珀底酒杯就是有力的证明!
也就是说——西格德至少是信任英格薇的,而长屋也不是离了兰蒂芙就无法运转的,最后结论是——兰蒂芙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强行留在佛恩伯格,西格德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层?
等等,难道西格德斯支持我夺过长屋管事的权柄,是暗示他最最信任我吗?这样解释似乎还能说得通,但是……不对……好像有哪里很诡异……可……
眼看着兰蒂芙突然呆愣住全身僵硬一动不动,艾沃尔不动声色地瞧了一会儿只觉得兰蒂芙越来越不对劲——她的眉头越拧越紧,额头上汗珠越来越密,捂着腹部的手颤抖不止,脸庞也迅速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就在艾沃尔的眼皮子底下兰蒂芙的脸就因为掩饰不住的痛苦整个扭曲起来,连腰也弯了下去。
“兰蒂芙??”艾沃尔迅速出手扶住低垂脑袋缩起肩膀的兰蒂芙追问,“你这怎么了?”
“我……我应该是来日子了……”兰蒂芙沉闷的声音从乱发间传出,“奇怪……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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