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和你说件事儿，虽然我还会回来，但我记性不好，不如早点说明。”格尔达抱着胳膊，斜倚在浴室门框上，她的面容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稍后我要去和艾沃尔一起去救你的老乡，明早我们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你可以替我看家么？”
兰蒂芙怔了怔，小腹深处的钝痛仍在撕扯她的神智，于是她答非所问地来了句：“你们明早要去哪儿？”
“哎，手上别停啊。”格尔达先是呵斥了斯梅卡，然后才回应兰蒂芙，“我听说埃里克家产被抄的时候你也在场，就是那批新货需要去海泽比处理啦。而且过阵子有个流亡部族来投靠斯蒂比约恩，艾沃尔得为她老爹去购置点新装备给新来的战士。”
“哦……”兰蒂芙神情恍惚地应了一声，在斯梅卡轻巧有力的协助下，笨拙地褪下那件沾满板结大片暗红发黑血迹的亚麻衬裙。粘稠湿冷的触感离开皮肤的瞬间，她才像找回了点神智，“如果你需要的话……当然可以……把钥匙留给我。”
“太好啦，总之，我走之后这间屋子就随你处置了。”格尔达啪地一拍手笑容灿烂，此刻头晕脑胀的兰蒂芙也无法察觉到格尔达笑脸中藏着几分僵硬。兰蒂芙在斯梅卡的搀扶下坐进澡桶被热浪包裹的瞬间头更晕了，格尔达的声音又模模糊糊传来：“话说，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可以替你转述给艾沃尔。”
逐渐放松的兰蒂芙感受着热水的温暖抚慰，虽然眩晕转瞬即逝，但她又开始变得昏昏沉沉，于是只得强打起精神应道：“她不会搭理这种请求的吧。”
“你对她好像有些误会啊，”格尔达撅了撅嘴说，“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吗？机会难得哦。”
氤氲之中兰蒂芙沉吟片刻还是给出了回答：“我想要一个能证明我去过海泽比的东西，或者说，拥有它就像是我去过那样。不一定要花大钱，有多么名贵，只要……只要它有海泽比的意义就行，你……能明白吗？”
格尔达挠了挠头老实承认：“不太明白，不过艾沃尔应该能懂，她脑子总是比我灵光。”
那你之前还说她傻大个，兰蒂芙忍不住如此腹诽。
“我会先把钥匙交给瓦尔卡，之后这间屋子就拜托你了。”格尔达这时嘴角扬起的弧度有些寂寞，“再会咯。”
说完格尔达就扬起裙摆干脆转身离开，只留下兰蒂芙浸泡在水雾中茫然呆坐，只能目送对方身影消失在拐角。
与此同时，正抱着胳膊岔腿挺立着等在院子外的艾沃尔被跑来的格尔达一声“我来啦！”吸引了注意力，后者将前者打量一番，格尔达佩戴的皮革剑带斜挎腰间，铜质带扣随着跑动敲击着剑鞘，沉重的羊毛斗篷边缘沾了些许泥泞，用一枚雕着狼首的青铜领针固定在肩头。
等格尔达刹住脚步艾沃尔便开口问：“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
“你之前不是跟兰蒂芙说了？”格尔达边走边回，“你要去救那个什么……劳菲？”
“是桩麻烦事。”艾沃尔施施然迈开长腿说道，口气中倒听不出太多压力。
“你居然没想好怎么跟你老爹解释吗？”格尔达突然拔高的嗓音毫不掩饰讶异，“这可不像你啊。”
“我刚刚想好，”艾沃尔耸耸肩语调轻松，“就说——我需要一条不会整天琢磨着咬主人喉咙的看门狗。这也不是难事。”
“这样就够了？”格尔达微微挑起眉头问。
“你没看明白，”艾沃尔视线转向正前远方说道，意思冰冷的嘲讽闪过眼底，“这件事重点不在于我的说辞有多好听，而在于斯蒂比约恩根本不在乎兰蒂芙，并且他一如既往乐意见到西格德发现自己的说教毫无作用在我面前吃瘪的样子。”
“哇哦，”格尔达诚心实意地感慨，“你好像把他们每个人的脑壳都看穿了。我想起来了，你确实有想收服劳菲为己用的心思没错吧，还是我记错了？”
“记不得就别勉强了，”艾沃尔瞥了眼格尔达嘴角流露冷冽而玩味的笑意，“总之，谎言越真实就越高明。”
这话不矛盾吗？格尔达忍住了没问出口，她相信艾沃尔并不是故弄玄虚。
接下来格尔达转换了话题：“艾沃尔，有件事——我需要你的同意，在你从海泽比返航后，可以先绕去朗格纳松吗？”
“朗格纳松？”艾沃尔皱起眉扭头看向格尔达，“你要回朗格纳松？”
格尔达罕见地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说：“说出来可能有些突然……但其实我考虑这个问题很久了，我……终究是要回到原本戛然而止的生活中去的。”
艾沃尔嘴角的弧度消失无踪，虽然说话时听不出什么端倪：“怎么，你在佛恩伯格的生活不叫生活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跟巴尔德从来没有真正结束过，我还是他口中那个因为犯了大错被活该扫地出门的妻子，我俩甚至还没离婚，我的孩子还在他手里……我一想起他在维克和赫尔薇拉面前用最恶毒的话诋毁我……我就……我就无法忍受！……总之，我终究还是要去跟巴尔德来个了断的。”
“嗯，”艾沃尔绷紧了下颌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我同意。”
*
脚步仍有些虚浮的兰蒂芙被斯梅卡搀扶着走到卧室时，发现艾沃尔和格尔达果真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格尔达还在卧房里慢条斯理搅着汤锅，火塘投射而来的火光在她专注的脸蛋上跳跃，她手边的桌面上还散着几小片干瘪扁平的药材，兰蒂芙清楚那应该是柳树皮的残留，过去兰蒂芙在故乡时就见过身边女眷用它熬制汤药来止痛。
虽然现在兰蒂芙依然感到腹痛难忍，但毕竟没有之前那样狼狈混乱，她终于能看清这个年轻女子小鹿般的大眼睛和圆润白皙的鹅蛋脸，她连唇形都十分小巧丰润，是个令人眼前一亮的美人。只不过她举止投足间流露出的沉静老练和甜美少女的外型并不十分相配。
兰蒂芙回忆中的瓦尔卡再年轻个十来岁，就是这副模样。看这个年轻版本瓦尔卡的行止作派，兰蒂芙认为她应该也和前世差距不大。说真的，对于现在的兰蒂芙来说，多一个熟悉的“故人”就是多一份安心。
不过有一个问题，兰蒂芙还想要再次确认。
兰蒂芙微微点头小心端起已经被盛满浓黑药汤的汤碗浅尝着斜瞄瓦尔卡问道：“我忍不住好奇——西格德怎么没有早早将你娶进门？”
毕竟，在所有北方人的认知里，真正的强者，尤其是未来的领袖，迎娶一位渥尔娃女巫为妻，是荣耀，更是力量的象征——这等同于得到了芙蕾雅女神散落在人间的一缕赐福和祝福。兰蒂芙自己的父亲斯韦恩，他的第一任妻子就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渥尔娃女巫。这几乎是所有雅尔首领遵循的不成文传统。所以——
“我们试过了，”瓦尔卡礼貌地莞尔道，“也确定我无法给予西格德他想要的子嗣，所以我们早就结束了，也不可能再开始。”
“……这样。”
话说到这儿气氛突然有点尴尬，兰蒂芙只得讪笑着低头喝药。上辈子的瓦尔卡是因为什么情况没有嫁给西格德来着？兰蒂芙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来了，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像刚才那样特意问询过瓦尔卡，不过这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现在。
只是兰蒂芙没想到瓦尔卡突然话锋一转微笑，幽潭般的墨绿眼眸骤然锁定了兰蒂芙，唇边漾开一丝神秘又自信的微笑道：“不过你就不同了，兰蒂芙。”
兰蒂芙疑惑抬头问：“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瓦尔卡的声音低沉平稳且不容置疑，仿佛在宣读神谕，“你会怀上孩子，兰蒂芙，这我早已清晰预见到。”
兰蒂芙微微瞪大眼，本来毫无血色的脸上迅速弥漫开突兀的潮红，然后她用微微颤抖的手将汤碗小心放到桌上，下意识往前探过身子向瓦尔卡急切地再次确认：“你刚刚说什么……？我……我会生下西格德的孩子？？真的吗？”
“我说过了，你一定会怀上子嗣，兰蒂芙，”瓦尔卡说着又给兰蒂芙的小碗里舀进汤药，“诸神从未向我展露预兆的事我不会妄言。多喝点吧兰蒂芙。”
听到这关乎自己毕生渴望的预言，兰蒂芙顿时感到腹痛都神奇地消减不少，整个人亢奋而激动起来。她努力让自己的狂喜表现得不那么明显，端起被瓦尔卡又舀满的小碗喝了口抬头向她笑道：“谢谢你，瓦尔卡，为今天你所做的一切。”
“我只是帮了点小忙，”瓦尔卡耸耸肩矜持地微笑，“你更应该感谢艾沃尔和格尔达。”
“还有桑尼瓦。”兰蒂芙又喝了口汤药感慨道，“今天如果不是她愿意帮忙，我肯定完不成任务。”
“桑尼瓦？”瓦尔卡挑起一边眉毛问，“是艾沃尔让她来帮你的吗？”
“艾沃尔？”兰蒂芙疑惑反问，“她跟艾沃尔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是完全没听说啊，”瓦尔卡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翘起左腿搭在右膝上，深色裙裾垂下流畅的褶痕，“桑尼瓦在艾沃尔很小的时候就当了她的老师，桑尼瓦曾经是个远近闻名的猎人。她会身在佛恩伯格就是因为要照顾失去家人的小艾沃尔，而她之所以能成为军需官也是因为艾沃尔。”
“什么……？”兰蒂芙难以置信地皱起了脸，嘴都忘了阖上。
在瓦尔卡再度开口前，门外传来一声兰蒂芙熟悉的声音呼唤：“兰蒂芙？在吗！在就出来回个话！”
兰蒂芙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想起来了：
“这是……英格薇身边的侍女！”
瓦尔卡闻言向兰蒂芙压了压手然后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向门口，在兰蒂芙不知所措的视线中挺直背脊打开了门。
“哦，我……我不知道你在这里。”门口英格薇侍女的口吻在门吱呀打开之后立刻变得有些局促起来，“请问……请问兰蒂芙是在这里吗？我听说她在这里。”
“她是在这里，”瓦尔卡拖长的音调里透露出与年龄甚至外形不甚相符的威严，“但她已经病倒，必须修养，也不宜见客，你有事改日再来吧。”
“这……可是……我家夫人说……”
“你家夫人有什么非要兰蒂芙去做不可的事吗？”
加重口气的瓦尔卡听起来有种不容反驳的冰冷，兰蒂芙心想着是自己该出场的时刻了，于是便伸手向斯梅卡要来英格薇的钥匙串，咬牙忍痛起身被斯梅卡扶着走到门口，打开门出现在侍女的视线中。
“我知道英格薇派你来主要是为了什么，”她走到侍女跟前，将钥匙串往前一递，几乎戳到对方胸前呵斥道，“拿好了，如果你的眼睛不是摆设的话，现在立刻给我滚！”
兰蒂芙憋足了劲儿吼出那声“滚”虽然把自己憋出了一头汗，但确实把英格薇的侍女吼得抖了一抖，她一把拽过兰蒂芙手里的钥匙串——兰蒂芙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指甲盖划到自己掌心——然后咬着牙提着裙摆转身疾步走开。望着侍女远去的背影，瓦尔卡叹口气扶住再次面露菜色的兰蒂芙道：“看来你接下来有场硬战要打啊。”
“确实，我打算在这儿过个夜，”兰蒂芙嘴角勾起个惨白的笑容礼貌询问瓦尔卡，声音虚弱充满诚恳，“我能请你留下来陪我一段时间吗？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可以，乐意效劳，”瓦尔卡微微歪着头欠身行礼，这会儿的她看起来又有些俏皮灵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