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行一的焦虑症,始于一个念头:如果我不这么做,就完蛋了。
一开始是如果踩到砖块的边缘就完蛋了、写不完假期作业就完蛋了、考不好就完蛋了。后来是如果做不好工作就完蛋了、如果被同事讨厌就完蛋了、如果说错什么话就完蛋了。
杜行一没有完蛋过,起码在遇到“魏士雯”,或者说Saurosc之前没有完蛋过。
为了避免完蛋,她会考虑到所有的可能。
遇到Saurosc之后,她遇见的全都是看起来要完蛋的倒霉事。
公寓着火、杜春月生病、丢了工作、包庇杀人犯、被枪抵着脑袋开车……
她计划不了任何一件事,考虑不到现在业已定局的后果。
但是没有完蛋,遇见Saurosc之后的每一件事看起来都比自己之前人生所有的事加起来还要光怪陆离一万倍,但确实没有完蛋。
她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某种程度上克服了焦虑症。
在车里看见Saurosc的时候,她甚至松了一口气。最可怖的厄运已经降临,好像没什么要恐惧的了。
“你要干什么?”杜行一看着Saurosc摘下口罩。
“我没地方去。”Saurosc语气轻松,一点也不像没地方去的。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杜行一为自己流畅的发言而满意。
“哪里都很热。”
但对着Saurosc说这些就没什么效果了。
杜行一加快脚步,招手打了车,Saurosc也跟着坐进去。杜行一早有预料,所以迅速下车,然后给司机喊了个大概有百公里的地点。
之后杜行一从容地上了另一辆车。
哼着歌回家。
拉窗帘时,杜行一看到了楼下的Saurosc。
Saurosc也不躲,还朝杜行一招手。
杜行一恶狠狠拉上窗帘。
她不懂Saurosc是要干什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像只乌鸦。
杜行一烦得很。
做梦全是Saurosc的脸。
第二天杜行一打了电话,车店派了人和车把车拉过去修,杜行一不放心也跟着。
虽然她当时反驳了Saurosc,但还是又让店员仔细检查了一遍车。
没有问题,还需要修一段时间。
杜行一放下心来。
Saurosc竟然还跟着杜行一,杜行一也懒得管她,跟累了自然就走了。
就像痛苦总会过去,任何一种感觉都会,包括她和“魏士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情绪。
Saurosc每天跟着。
跟着杜行一上班,跟着杜行一下班,跟着杜行一加班。
杜行一去楼下拉面店Saurosc跟着,去便利店跟着。
杜行一睁眼,环视一周,就能看见Saurosc。杜行一闭眼,也能看见Saurosc。
她不想和一个杀手有什么牵扯,更不想和一个骗自己的人纠缠。杜行一最烦别人骗她。
过了两个星期。
新闻轮番播放台风预警,据说是五十年来最大台风。
Erica早早就让大家回去居家办公。
杜行一在屋子里往楼下看,Saurosc不在往常的地方,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隐隐有些担忧,接着劝诫自己不要太过善良。
Saurosc躺在地铁入站口一角,翘着腿看行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她遇到过台风,在另外一国,她在晦暗的天气和电闪雷鸣中,连锅端了一整个房间的人。
什么时候这些不再能让她有快感呢?可能是杜行一那句不想看见你,可能是杜行一眼神恐惧地说你是杀人犯。
可能更早。
她杀的大部分是混合人,有一次一个混合人最后时刻说:人类不是以仁慈和善良而骄傲吗?
她离开马戏团之后,就跟着Cynthia。Cynthia不教她仁慈和善良,只教她进攻和防守。她喜欢听Cynthia夸自己是天生的杀手,因为Cynthia会笑着看向自己,还会拥抱自己。
她不懂什么是仁慈和善良,但是她不想下手的时刻越来越多了。
天色更黑了。
路上的行人也不见了。
外卖停止配送。
风起了,雨开始砸下来。
杜行一还是看不到Saurosc。
“喂。”
Saurosc抬起头,Ella翻着白眼。
Saurosc接过Ella递来的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台风要来了,你就待在这儿吗?”Ella叹了口气。她眼看着Saurosc这一年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能离开Cynthia。虽然她觉得Cynthia不会这么轻易放过Saurosc,但形式上确实Saurosc能够离开了。
Saurosc要离开的时候,Ella还没攒够还债的钱,另一个计划倒是全部完成了。Saurosc问Ella想不想走,Ella点头,Saurosc就把自己的钱全部给了Ella,房子和车也给了。
也就是说Saurosc浴血厮杀这么多年,白干。
Ella不肯收,Saurosc只说了一句你给我点药膏就行了。
分别后Ella不知道Saurosc去了哪里。直到Saurosc发来了消息,说送点吃的过来。
风更大了。
树狂舞,雷声敲鼓,雨加入二重奏。
“值得吗?你就那么喜欢她?”Ella看着乱七八糟的Saurosc,颇为心痛。
Saurosc很快便吃完了三明治,“好难吃”。
“难吃你别吃。”Ella翻了个白眼。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Saurosc咽了一口饮料,“就是想待在她身边,想跟着她,想抱着她”。
“你不喜欢她。”Ella摇摇头。
Saurosc看向Ella。
“你爱她,你爱惨了她。”
便利店,没有。
拉面店,关门。
水果店,关门。
这里,没有。
没有。
没有。
杜行一的雨衣失去作用。
雨水像石头一样朝她砸下来,风吹得她几乎站不稳。
Saurosc像消失了一样。
杜行一站,或者说漂浮在台风里。突然意识到,这才是一个杀手正常的状态,你不可能轻易找到她。
她是杀手,应该很擅长判断四周条件,台风天又怎样,她怎么可能有事呢?
杜行一还是担心,一种没来由的心慌。心上挂了千斤碳,坠得人直不起腰,结果碳又起了火,烧得人五脏剧痛,细胞嘶吼。
一阵又一阵的雨,终于把火浇灭。
杜行一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一双手拉住了杜行一。
杜行一回头。
她的嘴一张一合,雷声雨声风声,杜行一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什么——?”杜行一凑近。
雷声暂歇。雨也无影踪。
风把那句话吹来。
“我——爱——你。”
杜行一看向Saurosc,她全身湿透,头发趴在头上。笑着,像从山雾里走出一只猫,伸了个懒腰。
“有病吧你。”
杜行一如是说。
雷声闷哼,风雨从天上落下,行至两人头顶又倾斜划走。
在风眼吗?为什么所有猛烈、破坏、伤害都停止了。
杜行一在外面吹头发。
Saurosc在里面洗澡。
杜行一简单吹了一下,就把自己和Saurosc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拖地。
Saurosc出来了,地板又湿了。
杜行一咬了咬牙,默默忍了。
Saurosc一出来就打喷嚏,打个没完。
“行了,装什么呢。”杜行一忍不住开口。
一个杀手,哪有这么容易打喷嚏。Saurosc飞身上车的样子她还历历在目。
杜行一还含着一口气,她虽然带回了Saurosc,但她觉得她背叛了自己的原则,背叛了善与恶、黑与白、天与地、人与马……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杜行一摆手,试图赶走脑子里的想法。
Saurosc还在咳嗽,已经尽力小声了。
杜行一用力拖着地板。
Saurosc晃晃悠悠朝床走过去。
“诶,先吹头发。”
杜行一话音还没落,Saurosc就一头倒在床上。
杜行一拿着拖把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过去才发现不对劲,Saurosc嘴唇发白,额头冒汗。
杜行一伸手上去,好烫。
杀手也会发烧?
杜行一手忙脚乱,拿来了退烧药,又想起是不是得先吃东西。
结果Saurosc牙关紧闭,最后还是不管不顾先把药塞进去。
中途杜行一还被拖把绊了一跤。
喂了药之后杜行一又给Saurosc吹干了头发。
但过了一段时间Saurosc没什么反应,还在发烧。
杜行一觉得不对劲。
她掀开Saurosc的睡衣。
果然,腹部的伤口化了脓,有些触目惊心。
杜行一赶紧涂药,又猜到Saurosc给自己的药膏肯定不是什么单纯助眠的,涂了一些上去,果然好多了。
腿部的伤口杜行一也做了处理。
药膏涂着涂着,杜行一竟然困了。杜行一强撑着睡意,又给Saurosc喂了一次药。
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杜行一一个人在床上。
杜行一立刻惊醒,下床。
Saurosc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
“你醒了!”Saurosc惊喜。
“嗯。”杜行一点了点头,她不想承认她没看见她的那一秒的心慌。
Saurosc放下盘子,朝杜行一走过来。
杜行一往后缩了缩,Saurosc凑近,越凑越近。杜行一有点紧张,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Saurosc抱住了杜行一。
杜行一呆住了。
Saurosc紧紧抱住杜行一,头埋在杜行一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
杜行一感受着Saurosc的气息,有点发痒,不自觉地歪头,慢慢地抚着Saurosc的背。
Saurosc还不松手,杜行一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要被挤完了。
杜行一试图把Saurosc扯下来,未果。
“放开!”杜行一大喊。
Saurosc立马松手,“怎么了?”
怎么了,头一次发现拥抱也能窒息,还怎么了。
“你做了什么?”杜行一走到餐桌旁。
多余问。
“西红柿炒鸡蛋!”
“一个菜够吗。”杜行一自言自语。
“肯定够!”Saurosc大喊。
是的,炒了一大锅。冰箱里的鸡蛋都快被用完了,还好杜行一囤的多。
两个人坐下来吃饭,Saurosc一直看着杜行一笑。
“你笑什么?”
“不知道。”Saurosc真的不知道,就是控制不住地想笑。
吃完饭杜行一洗碗,Saurosc在旁边叭叭叭不停。
都是废话。
“为什么要放这个?”
“洗洁精,可以变干净。”
“为什么先放这个?”
“……它就是洗油污的,不先放什么时候放。”
“这个是什么?”
“洗碗布。”
“它不是布。”
“一个统称,反正可以洗碗。”
杜行一本来就讨厌洗碗,被问的更是烦不胜烦。往Saurosc嘴里塞了一堆葡萄,总算安静了。
Saurosc嚼嚼嚼,咽,“我想吃橙子”。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杜行一已经很久很久没打开过电视了,要不是Saurosc太吵。
Saurosc看电视看得很专注,连广告也是。
“你没看过电视吗?”杜行一忍不住问。
Saurosc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
“会影响视力。”
“玩手机更费眼睛。”
“我不玩手机。”
这还是人吗……
看着一脸认真,时不时笑起来的Saurosc,杜行一觉得她都有点可怜了。
“你做杀手,你爸妈同意吗?”
“我没有爸妈。”
杜行一惊讶,所以她之前说的是真的?
“除了名字,我没有骗过你。”Saurosc扭过头,像看穿了杜行一在想什么。
“职业呢?”杜行一反击。
“我也可以是心理医生,我看了很多书,还看了课。”Saurosc信誓旦旦。
“切。”杜行一翻白眼。
“真的!我现在就可以开展心理治疗!”Saurosc把电视关了,一脸认真。
“好好好,心理医生。”杜行一抬手安抚。
“那你叫什么?”
“Saurosc。”
“就这个吗?”
“就这个。”
“难听。”杜行一想不明白,她和Saurosc哪一点沾边了。
“你给我起一个名字吧!”Saurosc突然说,眼睛亮亮的。
杜行一有点犹豫。
“我跟你姓可以吗?我也姓杜!”
“不要……”
“Saurosc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的代号。我现在不是杀手了,当然不能用Saurosc。”
杜行一对她还是不是杀手持怀疑态度,但Saurosc真的很难听。而且她没有父母,没有名字……杜行一的同情心又泛滥了。
“好吧。”
“你答应了!那我叫什么?!”
“等我想一想。”
杜行一想了一夜,甚至拿出了字典和唐诗宋词和宝宝起名大全。
没想好。
“我叫什么?”Saurosc睁眼第一句就问。
杜行一顶着个黑眼圈,“你叫什么,一大清早就叫!”
台风依旧。
玻璃震天响。
大楼的管理人员送上了胶带,杜行一道了谢,虽然她已经买了好几卷了。
杜行一在玻璃上粘米字。
“我们在干什么?”Saurosc一边捋胶带一边问。
“粘米字,这样可以防风。”
Saurosc点了点头。
米字防不防风不知道,反正不防水。
雨水从窗户的缝隙渗进来。
Saurosc如临大敌,慌慌张张问怎么办。
杜行一看着她急迫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拿来了旧衣服和水桶,洗了雨水再拧干。人人都是西西弗斯。
Saurosc也学着她的样子,吸水,拧干,再吸水。
“你很缺钱吗?”Saurosc突然问。
杜行一哑然失笑,“这可是台风天,什么房子都可能漏水的好吗?”
Saurosc不信,她之前的房子什么天气都不会漏水,也不用贴胶带。
杜行一陷入了回忆,“之前很缺钱,小时候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小房子里,卫生间还没有门。每个人用之前得先环屋通报一周哈哈哈哈哈哈。”
“后来好一些,但是我刚毕业又变得很穷,跟别人合租,晚上睡着睡着墙皮掉下来砸我嘴里。碳酸钙的味道比较一般。”
“碳酸钙就是墙皮原材料的化学成分。”杜行一跟Saurosc解释。
Saurosc看着杜行一,她想起在监控里看到杜行一整夜整夜地敲电脑。
“我要上班!”
杜行一被突然站起来的Saurosc吓了一跳。
Saurosc有点后悔把钱全给Ella了,原来钱这么有用啊。
“想一出是一出,你怎么能上班?”杜行一觉得Saurosc应该是全球通缉那种程度。
“我为什么不能上班?”
“你要上班不如直接去自首。”
“我不是……我没在……我不是……”Saurosc想解释自己不是普通杀手,而且除了杜行一的那个上司,杀的也都不是人。
“好了好了,”杜行一不想聊这个话题,“水是吸不完的,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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