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记一次糟糕的演出

“所以,这就是你上午不在的原因?”矿洞入口处,铁皮从多伦手里接过报告单,看着浑身缠着绷带与石膏,坐在轮椅上的克劳克,摇摇头。“肋骨断裂三根?多伦,你抱他了?”

多伦嘴唇微颤:“没有,我只是帮他裹紧被子。”

是啊,那被子质量真好,我骨头都被勒断了,被子愣是一点没破。克劳克在心里乱想。

陪多伦去医院办理手续的桑迪亚哥忍不住补充:“实际上一共断了四根骨头,多伦背着森德一路跑到卡亚多斯求医,路上捏碎一根脚踝骨,还因强烈颠簸造成了内脏出血。”

青草重重点头:“嗯!”

多伦双手背在身后,垂下头。

铁皮长呼一口气,拍拍他的腿,问克劳克:“您打算要什么赔偿?您不需要执行委托了,出这种事我们也很意外。”

又对多伦说:“你得去治安所待几个月,这事没法随便揭过去。”

多伦点点头。

“啊,什么赔偿都可以么?”克劳克问。

“我们尽力满足。”

“那我要人,这样吧,多伦离开矿区后得来帮我的忙。”克劳克伸出手指,摆摆,又冲多伦点点下巴。

龙人微微张嘴,有些迷茫的看着面前浑身裹满绷带的少年。

克劳克双手交握于身前:“你们应该知道,独狼冒险者其实是少数,尤其是我这种不擅长打架的,有个团队要比单人作战好得多。”

“你要找个把你伤成这样的人帮忙?”

“他很有天赋不是么?随手能捏断我的骨头,那他对敌人当然也能这么做,这么大力气的家伙可不好找。”

天赋?他吗?多伦看向自己的手。这种被诅咒的力量真的能叫天赋吗?

不过仔细想来,他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说,当年他刚出来游学,身上的钱被骗个精光,只能躲在桥洞下避雨。一位棕发女人找到他,递给他块面包:“嘿!大个子!我们任务缺个前锋,要来吗?”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归所,即使队伍里的人从不和他在同一桌上吃饭,还总在背后议论他的尾巴与龙角。但那时,他一厢情愿的以为,只要猎杀更多的魔物,抵挡更多危险,提供更多帮助,终有一天会得到“朋友”的认同。

但最后,他也没能站在他们身边,“朋友”在他睡着后,把他搬进囚笼里,与黑市商人签下协议。

“多伦怎么想?”森德先生正在问他 “要到我这来帮忙么?”

不,不行。他什么都做不好,那些石膏与绷带就是证明。和自己在一起不会有好处,森德先生是优秀的幻术师,如果他想要同伴,肯定会有不少队伍愿意接纳他。

不过,出去以后。他能做什么呢?离圣骑士考核只有半年时间,他这半年要去哪里?铁皮先生要回家与妻儿团聚,桑迪亚哥先生与许多情人有约,青草先生也得赶回草原。他只有像刚从教会学校出来那样,继续独自流浪。

独自……只有一个人……

他捏紧拳头,指甲刺进肉里,想了很多,但都没有说出口,最后只是喉结滚动,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回答:“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一笔勾销。”克劳克很想拍拍手,但过快的动作差点伤到骨头,只好止住。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多伦拉进队了,本来他还想着怎么忽悠龙人跟自己走,这下只要解决卖身契的问题,任务就算完成三分之一。

“那我们接下来聊聊委托。”克劳克打住胡思乱想,把话头拉回正题。

“唔,您这种情况,还是不要参与比较好。”

“我说过,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委托自然还是要完成。放心,幻术师当诱饵不需要太多活动。”克劳克打个哈欠。为了把人带走,狩猎夫鲁夫鲁是必要流程。

铁皮深深看眼克劳克,这人似乎确实不打算追究。有些奇怪,按理说,无论多么善良、好脾气的人,愤怒是他们受到伤害时应行使的权利。

哪怕是牵绊紧密,如亲人和至交好友,面对勒断骨头这种事也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带过。会对自己性命如此漠不关心的家伙,除了圣人,就只有……

他不打算继续深究,毕竟他与森德先生只是雇主与被雇佣者的关系,所以他摈弃杂念,点点头:“那就准备下矿吧,哦,对了,有个好东西借给你。”

青草没等指示就明白过来,从一旁的仓库里推出一台轮椅。这架轮椅由钢铁制成,左右扶手上镶满各种复杂的按钮。铁皮打开电源,在扶手上边按了几个键,示意青草把克劳克抱上来。

克劳克尽量忍住不适感,才没让鸡皮疙瘩掉一地。

“我来介绍下,这是我以前在空闲时间用废铁做出来的小玩意。”铁皮拍拍轮椅的背,“本是准备给腿脚受伤的矿工用的,附带语音调控的自动驾驶,速度最高能达到每小时30公里,自带防震。

“等我获得自由,我准备给这玩意申请专利。这个试作品先借给你用用。哦,还有,它的探照灯坏了,有些亮过头,别随便打开。”

克劳克点头,看向矿洞。隧道两侧满是路灯,倒算不上黑,只不过道路一直往内侧延伸,看不到尽头。

“不用担心,今天不是正式行动。”矮人以为他在紧张,安慰道,“我们的对手是只传奇,为保证计划的成功,不会这么早动手。今天主要是带你熟悉环境,好让我们能彼此了解,加强配合。”

简单收拾好干粮和水,铁皮带领众人进入矿坑。

由于提前和工人们打过招呼,这条矿道里没什么人,偶尔有几只蝙蝠倒挂在洞窟上方休息,成为目之所及中唯一的生命。

夫鲁夫鲁山盛产魔矿石,只要往灯少的方向走,就能看到岩石中掺杂着的幽蓝荧光。克劳克偶尔捡起一块把玩,多伦等人就会为他介绍,一路上倒也不算枯燥。

可惜猎奇心理并不长久,约两小时后,克劳克逐渐习惯了一成不变的风景,打个哈欠,问铁皮:“我们还要走多久。”

“要再往深处些,夫鲁夫鲁不喜欢光,所以在最里面。”

“如果它一直在深处倒也罢了。”桑迪亚哥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补充,“但它偏时不时到表层来,这样可不行……老板是这么说。”

克劳克好像这那语调在哪听过,想了很久,才发现学的是那位佐斯老板。

桑迪亚哥本以为模仿老板说话是个幽默的主意,但这位异国美人显然对此没什么兴趣,他正准备换个策略,却被铁皮拆了台。

“你不要搭理那个精灵,他就是个流氓。那家伙老是吹嘘自己有十几个情人,但他哄人的技巧实际上一团糟,所谓情人其实都只是和他玩玩而已,正儿八经的追求从未成功过。只有傻瓜才会把他当情圣。”

青草表示赞同:“嗯!”

多伦微微张嘴:“诶?原来桑迪亚哥先生说的话都是假的吗?”

“唔,好吧,我们中好像真有信的。”

克劳克忍不住笑了声,桑迪亚哥抽抽嘴角,赏在场每人一个白眼,大步走到队伍最前头。

周围的灯光逐渐暗淡,只剩些荧光青苔在黑暗中闪灭。这里的隧道和之前不同,又宽又高,石壁极其平滑,不像由人工挖掘。

多伦小声告诉他,这是夫鲁夫鲁通过后留下的通路,矿工队从未涉及此处。

铁皮拿出魔力灯,照亮前方的空地,停下脚步。

“就到这。”他说。“多伦,撒饵。”

龙人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瓶红色液体,扔出去,砸在远处的空地上,一股异香散开,克劳克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不知为何,竟感觉饿了。

“那是什么?”他问。

“我提纯后的血。”多伦回答。

克劳克想起在炼金杂志上看到过得科普:龙血对所有动物都有种类似猫薄荷的吸引力。但龙人族由于血脉不纯,得提炼后才能发挥效果。

等等,龙血对所有动物都有吸引力。地下居民可不只有“夫鲁夫鲁”。

克劳克将双掌按上墙壁,用魔力对周围做了个简单侦查,吐吐舌头。

“我们被包围了,周围魔物和野兽加起来至少有五十只。”

黑暗中的捕食者们虎视眈眈,克劳克甚至能听到它们口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放心,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伙,平时下矿也常碰上。”矮人取下背上的矿镐。青草摆出拳击架势。多伦张开龙爪。桑迪亚哥拿出腰间的手斧。

忽然,龙人脸色一凌,金爪拍向克劳克,少年下意识闭眼,接着便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叫,几滴黄绿色黏液溅到他脸上。

“啊啊!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多伦赶忙收手,粘稠的血浆从爪尖滴下。

克劳克睁眼,用手帕擦干脸上的黏液,往身后看去。虽然从不接战斗任务,也极少与魔物正面相遇,但凭借背过的魔物图鉴,他还是从那八只毛茸茸的腿中认出,这是只地穴蜘蛛。

这种魔物虽丧失了吐丝能力,但速度极快,移动也悄无声息,常出没在洞穴深处,对初次踏足洞窟的新人来说相当棘手,每年死在它口中的冒险者比鲨鱼还多。

但多伦却能这么简单的干掉它,如果他有冒险证明,那么评级绝对不低。

有了前车之鉴,周围的魔物都收起敌意,归于黑暗里。

克劳克掏出手帕,让多伦擦擦手。龙人简单把手上的黏液和内脏碎片擦干净,不好意思的看看从淡紫变成黄绿色的手帕,挠挠头:“对不起,等我洗好后会还给你的。”

克劳克摆手,说送给他了,反正只是条手帕。

“安静!”桑迪亚哥看到地上滚动的小石子,说。“那家伙要来了!”

青草手掌贴地,点点头,他也感觉到了动静。

岩石开裂,在飞散的尘土与碎石中,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肉色的躯体肆意扭动,哪怕周围昏暗无比,也能隐约看到绒毛与环节。

铁皮举起魔力灯,克劳克挡住脸,只留一只眼往尘土中看去,却只看到一面椭圆形的高大黑镜。那镜面无比光洁,表面在魔力灯下反射出如塑料般的光泽,所有人的倒影在其中隐约可见。

可这一想法只持续了一瞬,当那“黑镜”开始在砂土中翻腾时,克劳克才明白,这不是什么宝石与明镜,而是某只巨型生物全黑的眼!

巨兽抬头,呼吸声几乎要撕裂耳膜。这时,克劳克才得以看清巨兽的头部,足足有十只椭圆形巨瞳在头部汇集,如黑宝石雕琢成花蕾。

克劳克屏住呼吸,看着那生物抬起庞大的身躯,靠近地上那一小滩猩红,接着,那由黑宝石构成的“花”开了,露出一圈又一圈细小的獠牙,将那块血渍与大片岩石轻松吞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之后,那巨兽钻向地底深处,在“夫鲁夫鲁”的古怪叫声中逐渐远去。

绵延不尽的肉色虫体掀起万千碎石与尘沙,无数石块从头顶砸下,四散的碎石化作锋利的刀。多伦将众人护在身后,金鳞覆盖全身,任由岩块与石刃不断砸在身上。

不知尘土飞扬了多久,碎石四溅了多久,轰隆声缓缓停止。多伦起身,抖落压在身上的岩块,其他人松口气,纷纷从多伦庇护下走出。

周围一片狼藉,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可怕的地震,不远处能看到被夫鲁夫鲁溅起的碎石砸死或贯穿的魔物尸体,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血腥。

铁皮似笑非笑的望向克劳克:“如何?”

克劳克抖抖衣服上的砂石:“嗯?我觉得我得洗衣服了,毕竟我没多少换洗衣物。”

“呃,我是说你对夫鲁夫鲁的感想。”

“相当危险,公会估价绝对是低了,要求涨价是否还来得及?”

铁皮沉默,挠掉胡子上的石子:“此行是为了帮你做个心理准备,好让你正式行动时不至于吓到发挥失常。你很冷静,这是好事,但这平淡过头的反应真让人毛骨悚然。”

克劳克对铁皮挑挑眉,并不打算发表见解。比起自己的看法,还不如关心多伦,他刚刚可是为所有人挡住了飞来的石片。

该说不愧是龙人么?虽然刚刚无数石头砸在他身上,但他似乎没有受一点伤。

不对……黑发少年驾驶轮椅绕到多伦后方。只见那整面背脊已经血肉模糊,有些石块整个嵌进肉里,哪怕是完好的肌肤也泛起淤青。

无人对多伦的伤势感到关心或惊讶,可能是已经习以为常。

“多伦,来一下。”这是克劳克首次叫他,龙人扭过头,抿抿嘴,还以为刚刚的保护不够周到,让人伤着了。他想不出除此之外的其他理由,揣揣不安的走上前。

克劳克从口袋里摸出瓶治疗药剂,朝他扔去,龙人赶忙伸手去接,才没让那看似脆弱的玻璃瓶摔碎。

“涂上吧。”少年说。

“没事的……森德先生。”多伦有些手忙脚乱的想把药剂送回去。“只是一点伤而已,我早就习惯了,睡一觉就能好。”

“伤口会好,但是依旧会疼。”克劳克让轮椅背过身,歪头对他说:“不要因为痛苦常在,就把那当做理所当然。”

多伦浑身一颤。

少年把轮椅驾驶到角落里,小心绕过绷带与石膏,脱下长袍,用力拍打,试图让它干净些。

龙人习惯性的向矮人投出求助的目光,矮人挠挠头:“收下吧,他说的对。平时我们经常让你顶在前面,把这当做理所当然,而忘记了本不该如此。”

“嗯!”青草安抚般的揉揉大男孩的脑袋,眼睛盯着他背后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兔耳朵耷拉下来。

龙人红了脸,犹豫很久,直到克劳克再度投来眼光,他才让青草帮他上药。

想要上前的桑迪亚哥被忽视了,赌气般地扭过头。

铁皮看着同伴们,笑笑,又望向角落里的克劳克。

刚刚那瓶药如果只是递过去,那多伦绝对不会接,但如果是丢过去,那多伦就不得不接。这位外国朋友看来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心细。

这样的人,加上同等级下优异的幻术与那面对传奇魔物依旧古井无波的淡然,可以说是天生的冒险家。但是……

矮人想起克劳克的双眸,眉心紧凑。那双黑瞳仿佛镜子,忠实的映照所有,却没有任何自己的光泽。

这种眼神并不常见,在铁皮三十多年来的岁月里,他也只见过一次。那是他聚落里某个独居的老太太,她是很有名的附魔师,家人因意外而死,在族群中德高望重。

她慈祥、和善、对所有人都笑眯眯,喜欢看书,喜欢织毛衣,喜欢照顾野生动物、花草和孤儿。但她也有着这样一双眼睛。

铁皮父亲说,那老太太活不长。那时的小铁皮不以为然,因为那老妇人看起来精神富足、温柔善良、魔法强大、身体健康而且还被所有人尊敬,除了眼神有些古怪,怎么看都该是长寿的。

可父亲的话应验了,在老太太百岁大寿那天,所有她照顾过的孤儿齐聚一堂,为她庆生。

那场晚宴上,她向所有人道谢、致词,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征兆、面带微笑地用餐刀切开自己的咽喉。鲜血喷溅而出,浇灭蜡烛,撒在雪白的奶油蛋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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