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不提供晚餐,可若是嘴馋,自己弄点饭菜也未尝不可。
其他矿工经常在夜间聚会,他们会在周日到卡亚多斯买来够喝一整周的麦酒,然后猎些小动物当下酒菜,狂欢到深夜。
克劳克在角落里复刻了小聚会,参与者除了自己外只有四个异族人。
酒是没有的,吃的倒是不缺,克劳克在周围找了些野菜和菌菇,又让其他人猎了点魔物和野味回来,用净化魔法和杀毒药简单处理过,就可以吃了。
作为异界人,半年旅途中,他已经慢慢习惯了西式餐点,但晚餐的习惯却一直放不下。他表面上说是为明天鼓舞士气,但实际上只是为了践行习惯。
除了桑迪亚哥外的三人举双手赞成,青草和多伦是因为种族原因,矿上提供的那点食物压根喂不饱他们,矮人则是单纯想凑热闹。
铁皮找来当石桌的石头,青草用桑迪亚哥的魔法藤做出支架,多伦升起篝火。
克劳克用铁皮的名义向“厨房”借来烤盘和锅,把野菜、苔藓和菌菇全塞进锅里,又把肉切成薄片,尽力让它们受热均匀些,再从口袋里掏出盐和胡椒粉。由于相当讨厌干粮,他对就地取材的烹饪已经很熟悉了。
没多久,烤肉与菌菇汤的香气弥漫开,肉冒出油脂,在火堆上滋滋响,炖菜咕噜咕噜沸腾起来。桑迪亚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副纸牌,几人围着石桌打发时间。
纸牌规则有点类似斗地主的翻版,只不过出牌规律更复杂,一局也更长。牌的大小不看花色与数字,而看神话角色。
“话说,森德完成委托后准备去哪?”铁皮甩出三张梅露齐娜(龙神),问克劳克。“要在卡亚多斯定居吗?虽然这里空气不怎么好,齿轮滴滴答答也很烦,但是魔导技术很方便,房价在诸多大城市里也不算贵。”
“唔……啊?是在说我?”克劳克抬起头。“你们聊到哪了?”
“有一会了,你之前话不少,为什么今晚这么安静。”
“没人找我搭话。”
“现在有了。”
克劳克沉默一会:“我想到库卡撒各地看看。”
想起女神给他的地图,绿色标记离卡亚多斯不远,便补充:“接下来,我可能要往东北方向去。”
“那可正好!”铁皮笑笑,“我和你顺路,往东北去些就是我老家!啊,我已经开始想念我老婆的浓汤了,如果你来我们聚落做客,一定要来我家!”
矮人看向旁边:“那你们呢?”
青草指指自己的嘴,示意自己说不了人类语,伸手去抓油滋滋又带点焦黑的肉片,却被精灵一手拍开。
桑迪亚哥回神:“嗯?你说什么?之后?我得先和卡亚多斯的情人们问个好,然后回族群里去。在外漂泊四十多年,该回去一趟。”
可当他发现提问的人是铁皮时,又装模作样的抿起嘴。
“你来以后,桑迪亚哥话明显多了不少。”铁皮解释,“你也知道,精灵都有些怪癖,或许是因为他们寿命太长了?总之,这家伙只和俊男靓女说话,在多伦来之前,我一直是写字和他交流。
“顺便说一下,他在之前也打过多伦的主意,只不过最后不了了之。”
正在啃带骨肉的多伦迷茫地抬起头,铁皮告诉他没什么事,龙人哦一声,低头继续啃。这一大块肉是克劳克打听他的喜好后特意做的,外焦内生,甚至还会往外渗血。
桑迪亚哥喝口青草的手捏浆果汁,浑身一颤,想起多伦刚来那几天,他怎么暗示和挑逗都引不起龙人的反应。
最后他干脆摊牌,问龙人想不要被他抱,或者龙人想抱他也行。听了这话,多伦双眼放光,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那天,桑迪亚哥差点去见已经去世六十多年的姥姥。
多伦咽下最后一口肉,用纸巾擦擦手:“我之前说好了,得和森德先生走,半年后得回圣都参加圣骑士考核。”
克劳克眼神飘向龙人,多伦的职业是他设定的,选的就是圣骑士,居然还没考上么?好吧,也正常,圣骑士考核比较特殊,首先要求成年,其次,在考核前必须得是童子/玉女身。
也就是说多伦还没成年……
怪不得没看见翅膀,原来是还没发育。
多伦把啃光的骨头丢到一边,正好与他对视。克劳克赶忙收回目光,龙人还以为他还在为之前勒断骨头的事生气,舔舔嘴唇,往后挪动身体,躲到阴暗里去。
他们一直打牌到深夜,月亮慢慢往上爬,直至越过头顶,克劳克才发现自己太专注打牌,晚餐全被其他人霍霍个干净,干脆把牌一扬,认输,不顾铁皮的嘘声,准备回房。
多伦很晚才回来,是夜,宿舍里的两人依旧没说几句话,只在洗澡前,多伦从枕头下掏出几块糖果,塞进克劳克手心。
这是他前不久从工友的婚礼上带回来的,一直不舍得吃。
“对不起,把晚餐都吃光了。”多伦的脸比青草用来捏果汁的浆果还红,仿佛轻轻一戳就会有鲜甜的汁水流出。
克劳克嗯一声,纠结片刻,用手势示意多伦转身蹲下,让他掀起上衣,方便检查之前的伤。
龙人的自愈能力确实强悍,伤口有些已经完全愈合,剩下的也都结了痂,光靠那一小瓶治疗药水可没这种效果。
蓦地,克劳克目光一顿,伸出手指虚点在那结实漂亮的背脊上,慢慢向下,滑到肩胛骨下方,停住,那里有两道已经愈合的旧伤,像是用宽大的毛笔粘上红墨画下的两道竖杠。
这里,本该有对小巧的,等待发育的龙翼。那将成为龙族成熟的象征,带领主人翱翔于天际。
它不见了。
若是普通受伤,应该还会长回来,但并没有,说明是被人用特殊的手术刻意摘下。
可是原因呢?多伦经历过什么?克劳克不明白,想问,又怕这个问题过于**,沉默半晌,摇摇头,决定还是以后再提比较好。
检查结束,考虑到明天多伦还要早起,二人早早上了床。
是夜,克劳克罕见的没喝药,只可惜好眠并未带来好梦。
他梦见一位女性背对着他,穿一袭布衣,走上破旧的城墙。俯视而下,衣衫褴褛的人们伸出枯槁双臂,似是为女子献上拥抱。
泥土乌黑发臭,云彩昏黄。半空中的毒雾化作雨幕降下,激起阵阵哀嚎。
克劳克从梦中惊醒,汗水从额角滴下。莫名的疲惫感侵染全身,让他忍不住皱眉。
迷迷糊糊间,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腐臭,脑海也记得那干裂的土地与赤红的天空,耳边响起奇怪的鼓点,和着模糊不清的呼声。
他坐起身,拍拍脸,腐臭、鼓点、呼声在瞬间消逝,只留下对幻梦的浅显印象。
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没做过梦了,尤其是那样真实的梦。难道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那番景象?
砰砰!
房门被敲响,屋外响起铁皮的声音:“克劳克先生在吗?叫醒您实在抱歉,我有些事,麻烦过来下。”
不久,生物钟将多伦唤醒,望向周围,却没看见森德先生的身影。
屋外隐约传来引擎声与铁皮的大声吆喝,他走出房间,往传来声音的方向行进。
不远处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出座用废铁与垃圾搭成的临时跑道,矮人在一旁指挥,克劳克驾驶着轮椅在其中飞驰。
看见多伦,铁皮打了个招呼。
“铁皮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多伦看着克劳克驾驶着轮椅,在场地中熟练地漂移,脑袋上冒出一个看不见的问号。
矮人喝口铁壶中的热茶,哈口白气:“在做驾驶训练。昨晚我独自思考很久,觉得克劳克作为纯粹的施法者,他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差。我怕正式行动时,他跟不上我们的动作。”
“为了训练他,我连夜给轮椅提了速,至少让它不比夫鲁夫鲁慢,不过单纯的自动驾驶适应不了突然改变的时速,得用手动挡辅助,为此,只能对克劳克进行训练。”
“森德先生居然为2300金做到这种地步?”
铁皮又喝口茶:“不,我调高了委托金。”
“您之前明明说两千三是极限的!”
矮人看着多伦,叹气。可能是身体力量过强的缘故,龙人族的智力水准普遍低于其他种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只好耐心解释:“我得留出可以讨价还价的空间,如果最后的价格比原价高,对方可能就会觉得自己赚了,那么交易大概率能成。”
多伦有听没有懂。
“很抱歉打扰你们聊天,但我还听着呢。”克劳克的声音从铁皮耳边的通讯魔石中传出。“我可不聋。还有,多伦醒了,说明你们马上要开工,我能歇歇吗?这玩意我已经够熟了。”
“好吧,谢谢您的配合,我提前向厨房打过招呼,今天的早餐会多放些黄油,我们可以好好吃一顿。”铁皮斟酌后点头。
可是轮椅并没有停下,依旧在场地中飞驰。
“我想停,但是停不下来。”通讯魔石里流出平静的声音。
矮人刚想问为什么,多伦把目光从场地中收回,龙人族那良好的动态视力让他发现了问题:“铁皮先生,您给轮椅设置安全带了么?”
矮人一愣,接着冷汗直冒,支支吾吾道:“有没有呢……”
“没有。”克劳克里克毫不犹豫地回答,“坏消息,现在轮椅的变速装置出了问题,慢慢停下是不可能的,如果紧急刹车,我会直接飞出去。好消息,我想,我身上那些石膏和绷带应该很欢迎新同伴。”
矮人满头黑线:“你说话方式怎么这么怪?”
“所谓变化是件相当主观的想法,于理性角度而言,我的语言与之前毫无差异。你的感受不过是因陌生而导致的认知偏差,强烈建议通过更细致的观察来……”
“不,你的说话方式绝对变了。”
“很显然没有,正如刚刚所说……”
矮人捂住头:“行了,你想怎么说都行。我比较关心,为什么你驾驶了这么久,都没注意到安全带?”
“这是个严肃话题,我只是犯了个无论在男女老少、高低贵贱中都极其常见的错误,这种错误很小,但足以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是许许多多事件与悲苦的源头……”
“说重点。”
“我忘了。”前辈子只考过科目一,且坐车只坐后排的某人如是说。
铁皮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让他按下左边栏杆上正数第三个按钮。克劳克照做,一块水晶罩从后方弹出,将里头的人牢牢锁在内部。
“行,现在你可以刹车了。”
克劳克也照做,结果整个人差点被惯性拍成烙饼,要不是多伦在旁边,可能会黏在水晶罩上。
“这是我设计的保护罩。”铁皮干脆介绍起新功能来,“考虑到夫鲁夫鲁的出现时常伴随塌方和岩石坠落,只要有这个,多少能保护你平安,要是没保护到位……”
他打趣道:“还能省棺材钱。”
克劳克摸摸感觉要断掉的鼻梁,没说话。
多伦从宿舍内搬出不知多久没用过的急救箱,小心用药剂为克劳克清洗塌掉的鼻子,手腕微微颤抖着用创伤贴将其盖住,把额头上的细汗擦干,笑起来,像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凑近仔细观察成果,克劳克就连忙转过头去,过近的距离还是让他有些不适。
多伦只好站起身,龙角微颤,尾巴无力地耷拉着。
矮人收拾好场地,看眼手表,蹙眉,突来的变故浪费了些时间,早餐已经开始。他赶忙招呼另外两人,赶往厨房营帐。
在铁皮的设想中,上午训练轮椅驾驶,下午带克劳克去矿中熟悉环境,晚上开会,磨合彼此的能力与性格。这样的作息至少得持续一周,才能保证计划顺利进行,但不速之客的到来使计划化为乌有。
“厨房”外,矿工们没有在排队,而是围成一圈,不停小声交谈。
以往,这里只提供食物,没有可供用餐的座位。大多数工人会回宿舍,或坐附近的石头上解决一餐。可今日,厨房前多了张圆桌,桑迪亚哥和青草坐在两侧,一个隆起眉心,一个不停地转动耳朵。
克劳克远远就看见这一幕,多伦和铁皮眉头紧锁。见到他们过来,工人让开道路,而那尽头的圆桌座位上,坐着一名熟悉的面孔。
“不好意思,这么早前来叨扰。”老板佐斯·麦乐迪微微欠身,“你们来的有些慢,我和两位先生已经等很长时间了。”
矮人脸色漆黑,强迫自己露出僵硬又客套的微笑。多伦向前一步,用胳膊挡住克劳克半边身体,这个动作和昨日在矿坑中遭遇魔物时的一模一样。
“不要紧张,请坐。”老板温和道。
克劳克没什么心理负担,优先入座,接着是铁皮与多伦。
“您今天大驾光临,又是为了什么?”矮人沉声问。
“很简单,亲爱的工头,自我们定下交易以来,已经快四个月。可是,我最信任的下属却至今没有与夫鲁夫鲁正面交锋。”
“要知道,那头畜生对我的员工是多么巨大的威胁啊!若再不解决,我就只好降低大伙的工资。没办法,毕竟矿区产量一月不如一月……”
围观的工人们骚动起来。
“不解决那只大蚯蚓,就要扣工资?”
“我们已经够努力了!但总不能在塌方和地震时还待在原地……”
“工头明明说好了要干掉那家伙的,是不是故意拖时间?”
“对!如果答应了就快点动啊!你两个月前就说在准备了!”
看着人群们纷纷向铁皮投出惊慌、催促或愤怒的眼神。
克劳克在心底蹙眉:佐斯很明显在转移矛盾,以此催促和威胁他们,手段简单但有效。
铁皮握紧拳:“老板呐,再给我一周的时间,就一周!我们的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你也不希望计划失败吧。”
老板摇头,手杖插进泥土里:“不,今天你们就该下矿。”
“不可能!”出声的是多伦,所有目光转向他,他缩头,喉结滚动,低声说:“森德先生伤还没好,他到这里才三天,对地下也不大了解……”
“哦,你说的对,这位……。”佐斯沉思片刻,才想起来自己没问过克劳克的名姓,最后只能扔出一袋钱,硬币的哗啦声窜进少年的耳朵,“来自异国的冒险者,这些作为紧急委托的费用,不知够不够?”
克劳克扒开钱袋,挑眉,里头至少有二十枚带魔法气息的金币,价值大概两千金。这个价格足以去挂一些难度中下的C级委托,抵得上他花两个月攒下的积蓄。
少年在心中快速思考。佐斯已经成功激起矿工们的不满,如果拒绝,铁皮在矿上的声望会更糟,而且,老板可能会通过煽动工人的方式来逼迫铁皮下矿。
至于自己,为了让多伦摆脱卖身契,当然也要帮忙。
既然如此,干脆……克劳克将钱袋推回,摇头说:“虽然很多,但毕竟是针对传奇魔物的行动,我的命应该更有价值。”
佐斯没有说话,又扔出一袋钱。
克劳克再度点数,这次只有五百金,但两千五百金实在不是小数目……他的猜测是对的,老板对狩猎夫鲁夫鲁相当急切,可为什么?单纯让矿区摆脱威胁?这个理由实在难以叫人相信。
他收下钱袋,目前只能暂时接下老板的条件。
“我很高兴我们能达成共识。”佐斯靠在椅背上,点燃烟斗,“请您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矿上的工人们也会感谢您的,先生。”
“呵,只能说不愧是深谋远虑的商业精英。”铁皮嗤笑,“实在是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
老板笑笑,既不否认,也没赞同。
“啊,差点忘了。为帮助你们更好的狩猎,我还准备了一样礼物。”
他打声响指,周边的人群散开,接着,地面震动,一柄巨大的钻头破土而出,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最新型的魔导钻车,可以帮你们到达矿山最深处。”
铁皮并不相信佐斯的好心,双手抱怀:“很抱歉,我是个大老粗,用不来这么精细的仪器,我们还是徒步下矿比较好。”
“放心。”老板站起,把手杖从左手扔到右手,抬起帽檐,说出来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为防止出意外,这次,我和你们一起下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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