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艾草信素

南城好像是一天突然冷下来的。

在一夜之间,路上的人基本都从从单薄的马褂换成了长长短短的薄袄。人力车像没头没脑的灰壳的王八,车夫们脚下踏着的地面浮起一层浅浅的灰尘,脸上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在脸前形成一团白雾。

路边一只“灰壳王八”在路边停下,然后壳突然给掀开了,秦韶寒身上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外套,试探着从车上下了一只脚,然后整个人像一只轻巧的猫一样跃下来,稳稳地踩在青砖地上。

他身上裹着一身厚实的披风,原本的色已看不清,现下只是模模糊糊的深灰。

“嘿!”旁边的林禄升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这个有些上了年纪的胖壮男人很快给他脸上的披风掀开一些,嘟哝道,“勒样捂到,人还想道你是个坤泽……”

这个天乾地坤的世界里,有信素的是自古以来要参与食物链的,而这“食物链”一般就是指属性相克,如乾元信素压制坤泽信素。中庸不参与这个食物链,他们感受不到乾元和坤泽的信素,故而不受影响。

林禄升就是个中庸,所以上头才放心叫他带秦韶寒。

秦韶寒十岁有三,刚刚分化几年,连燎原都不曾有过。这个刚分化不久的年纪在人眼里堪比刚生出来的小幼苗枝子,是万万闪失不得的。随着披风被扯开,层层叠叠的披风下隐隐露出一双眼睛,小鹿一般打量着这世界。那张裹得严实的脸也终于是隐约探出来了一些。

秦韶寒生了一双极美的眸子,像一双极其纯粹的琉璃珠,黑白分明,干净得像一汪的清泉。他深知自己长得不算出众,相貌更是只属于是“细腻”一类的普通人,只是那样一双眼睛点缀在他的脸上,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银器被镶上了一个钻石——一把夺走了人所有的目光。自此,无人再在乎银器的真假,只一口地认为这银器如何的美。

秦韶寒是乾元,尽管他的五官对于乾元来说,有些太秀气太妩媚了些,但是男性乾元的性质让他眉宇间又莫名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英气。

戏院班主说,他是天生的乾旦。

这次亦是缘由剧院院长说,江城怕是要动荡,但是戏园子不能不保,于是先转移来南城。秦韶寒和林禄升暂时先行到达,身后大半的戏院其他人依次跟来。

秦韶寒淡淡点头,一言不发。连林禄升这个惯常被人叫“老狐狸”的,此时也摸不清这个娃娃的情绪。他抬头,陪着这娃娃观察着南城,这个万众向往的地方。

“幺儿啊,你晓得不,南城是个宝地方。”林禄升声音很低,带着浅浅的憧憬,“宝地方,别个都是要争嘞。”

林禄升在群山峻岭的黔市奔波了大半辈子,标识物一般的山区口音却掩不住他对于南城的期待。

只是……期待什么呢。

这“宝地方”一日复一日的奢靡,他们不曾见过;只是秦韶寒眼瞧着这——破碎的石砖压不住破屋里的长吁短叹,还有石砖脚边踩着的青苔,青苔周围冒出鲜嫩的草芽,无声无息——只让人平白着莫名就想落泪。

此时余烬未散,南城,像一只落魄的兽,喘息着舔舐身上的伤口。

林禄升看了两眼便没有再看,鸭叫一样咳了两下,伸出蒲扇一样厚大粗糙的手提起箱子,哑着嗓子自言自语:“走咯,走咯,莫看咯……”

秦韶寒扭头,看着林禄升宽大的后背。

他有太多话想问。

他不懂的是,既然是个宝地方,人家都要争,那为什么他们要从江城一路赶来这里“避难”?再者,汉戏离了江城,那算什么汉戏?

他知道,林禄升也回答不出。

当下,他们仅仅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自小便听上了年纪的阿嬷说,其实无论是他们还是她们,乾元,中庸,抑或是坤泽,按理说大都应该是十四五岁时分化完成,而十四五岁往前他们和中庸都是一样的。分化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分化完成后,会开始慢慢学会发出带着特殊气味的“信素”。再过几岁彻底成熟,乾元开始燎原期,坤泽开始情潮期,信素爆发,乾元与坤泽结合,才可开始生儿育女。

只是,因为战乱,他们分化的年纪越来越提前,甚至五六岁时分化、十一二岁成熟的比比皆是,甚至原本无法分化的中庸,也被迫开始加入艰难的繁衍——没办法,快快成长,快快传宗接代,保留人口,这在战乱之下对于他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任务。

暗自叹息时,秦韶寒突然闻到了一股很干净的信息素,干净到完全没有任何芜杂的气味,完全是娇生惯养中蔓生出来的。他认真嗅了嗅,再次确定了那股很浅淡很单纯的乾元信息素。

没经历过燎原,也没有坤泽的气味。所以秦韶寒敏感地觉得,对方应该是同龄人。

兴味使然,他偏头寻了气味的来源。

就在他们的剧院对面,宅子门户大开着,门口停了一个显然不一样的蓬车。

蓬车吸引了秦韶寒的注意,车旁边站着一个军官服饰的男人,伸手撩开车门,正视若珍宝地搀下来一名白色旗袍的女子。男人身边站一个半大的男孩,看着倒是年纪和秦韶寒差不多。

秦韶寒觉得,那股新鲜的信素就来自于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深灰色看不清楚的袍子,然后看了看那小少爷身上深蓝色带着浅蓝暗纹的长袍,一言不发。

他们,完全是天上和地下的差距。

一声脆脆的童声喊着“哥哥”,秦韶寒恍惚了一瞬目光再次移了过去,看到车上又被抱下来一个这个年纪话还说不清楚的小女孩。女孩落了地,就在男孩周围,拽着他的衣服,口中含含糊糊地喊着他“哥哥”,她被他抱起来,立马像个洋娃娃一样笑开了。

身旁的父亲母亲,连带着车前的车夫和保姆也一起笑了。

秦韶寒在路这边,看的有点入迷。

曾经他也有个妹妹,衣服当然不如大小姐的美丽精致,但是模样在他眼里也是一样的乖巧。小姑娘叫秦弦,所以秦韶寒常常捧着小姑娘小小的圆脸叫她“小弦”。只是不巧,那夜,秦弦分化成了坤泽。父亲嗅到她的信息素,出了门又回来,嘴里的烟袋一明一暗地闪了半晚上。日出了,一个笑嘻嘻的男子冲进了家门,抢走了他还在睡梦中的妹妹。秦韶寒愕然,扭头叫了一声“爹”,却见他的烟袋依然在半空中沉默地一明一暗。

“坤泽是最没用的东西。”面对母亲的崩溃和不解,父亲许久才哑着嗓子说,“要怪就怪她自己不争气,不能生成一个乾元中庸的,也不至于这样。”

秦韶寒低下头,从此再也没有听见任何一个稚嫩的声音喊自己“哥哥”。

于是他默默祈祷着,那个女孩子一定一定要是个乾元之类的;祈祷罢了,又自嘲地想,即使是个坤泽,这位大小姐也绝对不会有太糟糕的下场:不止是父母和哥哥,瞧瞧那车夫,那保镖,那保姆,样样都是围着她转的,她母亲哪舍得她受苦。

旁边的林禄升喊了一句“幺儿”,发觉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跟了去:“做撒子嘞?”

秦韶寒指了指对面那户,问:“林爹,那是谁家?”

林禄升摸着下巴的胡茬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说:“约摸着……看着里头的少爷和小姐,约莫是季家。”

秦韶寒扭头看着脸上又露出些许憧憬的林禄升,微微蹙眉:“季家?季家是……干什么的?”

秦韶寒不是没有接触过地位高的人家,原先在汉城时,有些商人抑或是当地官员包他们戏场的人不少。只是他想,既称“少爷”“小姐”,必然是有钱有势且有权,若不是占一个,那便是占多个。无论占什么,高低名字前边要有个称呼,例如“将军”“米面行”一类的,至于这种前面没个称呼的,那便很奇怪了。

“不晓得,听人说很神秘,地位不低嘛。”林禄升压低声音,“看着那个孟夫人没有?是孟将军家的妹崽哦。”

秦韶寒有些诧异,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家族,没名没份,却能叫孟将军的女儿嫁过去?

“那位季少爷……可是天乾?”

“这……季少爷是天乾不错,季小姐不晓得,还没分化吧。”

秦韶寒点点头,琢磨着那个乾元信息素估计就来自于季少爷。

可是即使不论两个乾元天生的排斥和敌意,那个带着温度的艾草味道,他也很不喜欢。

他记得父亲去世时,母亲在房间烧艾。囚笼一样的狭小房间里,灰绿色的艾草燃起火苗,转瞬即逝。秦韶寒就跪在那里,看着地面沉默地忍受着膝盖的麻木和酸痛,听着灰黑的空气里,妇人的拗哭和来者为客的长吁短叹糅在浓烟滚滚里。

整个世界满是诡异的艾味,绕在他鼻尖固执地凝成一团,散都散不开。

他被火烧起来的黑灰迷了眼睛,一瞬间想站起来拉着母亲说,那个一生气就总是骂他们打他们的父亲,他又凭什么死后得到这么好的待遇?!

但是他没有说,他知道,母亲会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睁着一双无神的眸子迷茫地瞪着他,因为常年在乡下劳作而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握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地拍打着,口中念经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叨咕:他是你爹爹,你不要这样说……

对,是他爹,他爹死了,他和娘就活不下去了。

因为他娘是中庸,中庸的男女是最不易传宗接代的一种,哪怕他爹是乾元,费尽半生也才只有他和妹妹。

他幼时便常听父亲说母亲没用,不如隔壁那个坤泽,生了那么多儿女。

还是那年,为了和母亲活命,他去戏园子学戏,再后来……

可不是谁都如他一般,命运多舛。

“帮哈子帮哈子啦……”林禄升见这娃娃心思又不知飞哪里去了,搡了搡他催促道。

林禄升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多愁善感,老汉一生勤劳朴实,只管着活好当下。比如现在,重要的就是先给快要到来的剧院挂上一个门牌子。秦韶寒没办法,帮着竖起门上的木牌,然后后退两步,再看看,再摆正。

戏园班主又兼文画,他用一绝的丹青水墨之笔在一块木板上写下了“江城美戏园”。汉戏出江城,他们这汉戏戏园名叫“江城美”属实寻常,至于木牌,那是意为“车行哪处演哪处”。就这一点来说,秦韶寒觉得戏园园长同林禄升的世界一样简单:战乱了,戏乱不得,说到底,还是跑不开的保守和传承。

牌子挂好了,林老汉迈进门槛,有些弯了的脊背掩不住林老汉的得意。秦韶寒站在门口等着戏园班主他们找来,无聊中捻着地上的小石子玩,身边突然多了个人。

秦韶寒扭头,然后看见了那位孟夫人已走到他身边,正在盯着他们的戏院牌子看。

孟夫人身边跟着一个比他大了些的小女孩,想是孟卿音身边陪着的小女童,也微微笑着抬一些手冲他摆了摆。

许是她实在站得有些久了,秦韶寒忍不住开口:“夫人……”

孟夫人看向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你们……是戏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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