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钟后,理查德西装革履地走进会议室,给德雷克端咖啡。
他已换上白衬衫,头上打了发蜡,金发利落地向后梳在脑后,戴了低调的金丝眼镜,与方才的邋遢小菜鸟天壤之别。
由于模样着实耀眼,等他推着饮料车进入会议室的霎那,高层们的目光都或有或无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卡尔顿.德雷克坐在会议长桌的主位上,眼底迅速闪过一丝惊异——什么情况,这家伙怎么比我还适合穿阿玛尼的西装?
德雷克:“很好,大家都到齐了,我们现在开始开会。首先,很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与信任,能出任奥氏的COO一职是我的荣幸。这是一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岗位,我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重大,但我相信,在在座各位的支持和帮助下,我们能携手并进,共同书写公司更加辉煌的未来……”
掌声四起。理查德将盛着意式浓缩的小瓷杯放在德雷克右手边。
德雷克并没有理会那杯咖啡,而是继续说:“接下来,我想谈谈我对公司未来的展望。我的设想是,从今年开始,我们需要继续加大在技术创新、人才培养、市场拓展等方面的投入,不断提升公司的核心竞争力和市场影响力……”
董事会都在听德雷克发表一番企业蓝图,理查德推着饮料车,顺时针方向给其他人倒饮料——费利西亚的工作并非人人能做得了,在每次会议开始之前,除了要熟记每个参会者的脸、打电话通知他们开会信息之外,还必须要对每个人惯常喝的饮料烂熟于心。千人千面,每个人的偏好都各不相同,比如,乳糖不耐受的必须换成燕麦奶,对甜味极敏感的不会容忍自己杯中溶进一粒糖——对于后者,卡尔顿.德雷克和哈利.奥斯本在这方面的要求都一样的苛刻。
德雷克左手边坐着的便是哈利.奥斯本,他同样是个重度意式浓缩爱好者,在这点偏好上,竟与水火不容的德雷克出奇地相融。
同样地,理查德为哈利.奥斯本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意式咖啡。在咖啡端到哈利手边的时候,哈利看着他的双眼点了下头,说了声“谢谢”。
大卫不得不承认哈利.奥斯本的与众不同。在推着饮料车绕了会议桌一周,妥帖地给每个奥氏高管倒完水后,大卫竟有些嫉妒地想。
哈利.奥斯本的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对待世俗意义上社会地位不如他的人,也能表现出得体的谦逊。而与之相比,以德雷克为代表的多数奥氏高层皆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做派,不会在意他人感受,也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德雷克:“现在,请大家不妨思考一下,畅所欲言,如果你有机会去其他的公司——可以是世界上任意一家公司,你会如何做选择?”
坐在会议室西侧的一个长发男人——那是奥氏供应链部门一名年纪轻轻的主管——开口,“或许是特斯拉,他们有很强的品牌认可度——”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有很强的认可度?”德雷克遽然打断,语气不善。
“……这……”长发男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我认为是在技术创新方面,他们有很强的优势——”
“所以你觉得,奥氏在技术方面是落后的?”
长发男:“恕我直言,先生,您刚才说了让我们畅所欲言。”
德雷克:“你当然可以畅所欲言,但我也拥有自由提问的权利。现在我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长发男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可特斯拉的星链计划的确是近年科技公司市场上最重磅最标新立异的——”
他说话的空当,会议厅里的几个奥氏元老已经垂下目光,摇了摇头。
德雷克:“你被开除了。”
长发男:“什么!你不能——”
德雷克:“我当然能,我是奥氏的COO,开除你是我权利范围之内的事,也是我的职责所在——刚才我说过,我希望我们的团队团结共进,绝不容忍心存异心的人员混入我们之中。”
长发男:“荒唐!你这是在故意曲解我的话!”
德雷克:“你的工资结算到今天为止,为了奖励你在公司这两年的贡献,我会为你添一个月的奖金。现在,你可以去财务部领工资了。离开会议室的时候麻烦带上门。”
长发男双手紧握,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儿,但根本无计可施。最后只得灰头土脸地站起身,往门外走。他心里知道,若是再多反驳一句话,德雷克便会即刻收回那点假惺惺的施舍,扣除他的奖金。
没有人替长发男说话。
德雷克的独断与决裁是一记下马威,很显然,为的就是压低那些异议声音的嚣张气焰。若这个时候真站出来路见不平,势必会被扣一顶“叛徒”的帽子,连带着一起被扫地出门。
“各位同事们,我想说的是,我们的公司,就是最棒的公司。我们拥有一流的团队,他们的努力与才智使我们的技术达到了行业前沿——”德雷克边说着,边端起小瓷杯啜了一口咖啡,“——噗!这咖啡谁做的?”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移向角落里正清洗茶具的新秘书。
理查德惊愕地抬起头:“老、老板——”
德雷克右手轻轻举起瓷杯,下巴朝理查德的方向扬了扬:“你,过来,自己尝尝你做的咖啡。”
理查德的第一反应是退缩,可在德雷克那不容反抗的眼神中,又不得不瑟缩着上前,接过咖啡杯,浅尝了一口。
德雷克直视理查德的眼睛:“你觉得你煮得好喝吗?”
理查德迅速眨了眨眼,又胆怯地摇摇头。
德雷克:“具体是哪里不好喝?请你指出来。”
理查德:“呃……是在……萃取方面,因为萃取过度而导致味道偏苦……”
德雷克盯着他,不说话。他的低气压让整个房间都变得沉闷,而理查德更加如履薄冰。
“所以,你明明知道这咖啡做得失败,也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但你却没考虑过改正,而是选择把我和在座的高管们当傻子。”末了,德雷克说。
理查德:“对不起,德雷克博士!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去重做一壶!”
“理查德.哈迪,我希望你吸取今天的教训,”德雷克叹息着说,“今天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花费了宝贵的一分钟为你上了一课。你姐姐有充足的业务能力并不代表你也一样,想把一份工作做到极致,靠的当然不是关系——”
“可我觉得今天的意式浓缩挺好喝的。”哈利.奥斯本忽然冷冰冰地插了一句。
这下,所有人的焦点便即刻转了方向。
“理查德用的是黄金曼特宁拼配咖啡豆,这种豆子的特点就是苦味重,焦糖味浓,但丝毫没有酸感。”哈利看了眼手足无措的理查德,又盯着德雷克,微笑道,“他用的那些豆子是我托朋友从印尼带来的,因为我不喜欢喝酸的。结果带得太多了,怕喝不完,我就吩咐他们把公司茶水间的豆子都换成这个了。”
话音一落,大卫,透过理查德那双眼睛,惊异地看着哈利.奥斯本。
为什么?他替我解围?替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下属?
他认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一个仿生人?他想利用我为他办事?就像德雷克利用我在众人面前树立威信这般?他和费利西亚很熟?他知道她家中没有一个弟弟?……
哈利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望着德雷克:“亲爱的卡尔顿,关于咖啡,你还有其他疑问吗?”
“当然没有,哈利。”德雷克慷慨地笑起来,一副知心大哥的模样,“既然是你喜欢的东西,我自然没有异议。”
在一片兄友弟恭的和睦里,德雷克继续就奥氏的战略规划和目标设定做了一番演讲,其中,共生体计划自然占据了最大篇幅。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德雷克没有再刻意制造任何乱子,没再点名道姓地斥责任何人,原本如坐针毡的众人也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倒也将德雷克的话听进去不少——借用外星生物改造人体结构,听着的确可行,只是不符合人道主义罢了。可就算不符合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够在奥氏保住饭碗不久可以了吗?反正自己不会成为那可怜的试验品之一——自然而然地,那些先前对于共生体计划的公开反对者也渐渐动摇了意念,收起唇枪舌剑。
唯一依旧对共生体计划持摒弃态度的是哈利.奥斯本,在会议室里每多呆一分,他便感觉自己的偏头痛多严重一分。
人体改造是哈利最反感也最不信任的人类科技。他父亲就是最活生生的例子。雨果院长让他死而复生,可随之而来的是什么?他父亲不单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是个人类!他为他请来全世界最好的医生,为他买来全世界最奢侈的药,却依旧无法医治他一星半点。或许杰罗姆当初说的是对的,他父亲早已变成一头野兽,而野兽是无法被拯救的。
有了如此身临其境的体验,哈利一眼便看清了共生体计划的本质——将人变成野兽。无需预言,他便能一眼洞穿它的结局只能是悲剧。
可眼下,他又能怎么办呢?德雷克在奥氏只手遮天,他想改变现状,可无奈没有实权。真是可笑,他姓奥斯本,却必须在奥斯本集团对别人俯首听命。
但不会永远这样。哈利想,奥氏CEO的位置,最终会是,也一定只是我的。
在这不可不谓漫长的几个月里,他觉得自己像只蛰伏已久的血淋淋的狮子,与史塔克那群人周旋已久,最终替奥氏,也替自己扳回一局。
他心中总有一股暗流在汹涌,那是对过去的怀念,对未来的渴望,以及对失去的一切的执着。他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蛰伏,他必须站起来,去夺回那些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
股东大会结束后,德雷克脚步匆匆地离开会议室。
临出门前,他的目光有意抬起来,看向角落里擦茶杯的理查德,重重地眨了下眼。
用零点几秒的时间进行侧写,大卫从德雷克的肢体语言中得出结论:他对他今天会上所做的配合还算满意。
尽管中途被哈利.奥斯本“救了场”,导致理查德并没能如愿成为德雷克杀鸡儆猴的“沙包”,但德雷克今日会上的行止已足以为他营造一个阴晴不定的严格的领导形象。这样的脸谱印在每个人心里,便很大程度上遏制了那些对他的赤口毒舌。
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大卫分析着。周围人对德雷克越敬怕,便越能让德雷克直观觉察到这层利用与被利用关系的价值所在,从而加深他对理查德的信任。
而大卫当下最想得到的一件武器,就是德雷克的信任。
与会者们纷纷收拾起自己的物品,鱼贯而出。有的走向电梯,有的步入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楼层中回荡,渐渐远去。
哈利.奥斯本却还坐在原位上,低头翻看会议资料。
会议室恢复了宁静。理查德弯着腰收拾会议桌上被丢掉的咖啡杯和废纸,等绕到哈利身旁的时候,极笨拙又极恳诚地在他面前鞠了一躬。
“谢谢您,奥斯本先生!如果不是您刚才愿意帮我解围,我恐怕今天就会把饭碗丢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哈利答。依旧是刚才他第一眼看他那般,极风度翩翩地点了下头。
哈利的目光向上移,带着求知欲且毫不避讳地打量理查德的脸。大卫从那笔直的目光里得出,他是故意在散场之后坐在那儿等他。
理查德:“奥斯本先生……您,是有其他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哈利笑着摇摇头,“只是看到你,就突然想起你姐姐。我好久没看到她了,你姐姐最近还好吗?”
理查德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这个——费利西亚是我伯父的女儿,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姐她成年后一直一个人住,跟家里的关系也从来不冷不热的,一年也打不了几个电话……对我的关系,自然就更冷了,哈哈……”
“哈哈,这太正常了,”哈利自如地接上话茬,“很多表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冷淡,我也不例外,我上次见到我表姐还是在我小学的时候,而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他想套我的话,问我上次何时见到的费利西亚.哈迪。大卫想,我还是说一个最稳妥的答案。
“是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先生。”理查德毕恭毕敬的说,“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你在哪读的大学?”
“在明尼苏达州立大学,先生。”
说完这话,大卫低下头,双眼盯着鞋面——这个动作在外人看来,是对自己的学历和经验都不自信的表现。
而事实上,大卫的双眼直视虚空,目光重点是一块悬空的虚拟界面。界面里,他仅用了三秒钟便破译开明尼苏达州立大学的学生登陆系统,为“理查德.哈迪”凭空捏造出一份毕业生档案。
哈利起身,象征性理理西装,拍了拍理查德的肩,准备往外走。“明尼苏达州,好地方!我一直想自驾去露营、钓鱼。”
他准备走了,他对我失去了兴趣。大卫思索,费利西亚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理查德:“真的吗?我对那边很熟悉,我可以带着您一起……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
“当然,等我有空了,你一定要带我去。”哈利放在他肩上的手没拿开,又使劲捏了两下,“加油干,我看好你!”
哈利离开了办公室:这个理查德很可疑,得找人调查一番。
大卫凝视着哈利的背影:他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与费利西亚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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