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华盛顿,FBI总部大厅。

旋转玻璃门转动,一双已经磨损的布鞋跟一只单薄的拐棍一齐迈进冷气十足的大厅。

这是一位亚裔老妪,身子单薄得可怜,像风干的小树枝。她一头短发全白,身着褪色的花布衣裳,眼神显得踞蹐不安。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这位女士?”门口的警卫搀扶住她。

“我要检举。”老妪答。

“女士,您确定吗?”警卫看她的眼神犹疑片刻,“我首先需要确保您的检举事项属于FBI的管辖范畴,FBI主要负责调查的是涉及国家安全和重大犯罪的案件,您确定您——”

“是的,我确定!我是年纪大了,不是脑子出问题了,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老妇人那只布满沟壑的手摆开了警卫,指了指自己怀里的挎包,朗声道,“检举材料——案件概述、证据清单、相关文件和照片,我都准备好了,我想这些东西足够证明我不是个老糊涂了吧?”

老人的声音不算洪亮却中气十足,在冰冷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明朗。

“——女士,请跟我来,我带您去提交材料。”穿FBI衬衫的办事处经理大步走过来,解释道,“刚才警卫对您稍有怠慢,请千万别往心里去。最近民事案件频发,每天来这栋楼的人鱼龙混杂,有很多人把我们和公安局的职责搞混……请问您是要做什么类型的检举呢?”

*

三天后,华盛顿某家廉租旅馆里,景末收到了一封来自FBI的邮件。

亲爱的玛莎.琼女士,

根据我们对您提供的信息进行的调查,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我们已经决定撤销对德雷克先生的调查。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我们无法找到足够的证据来支持对他的指控。

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配合。

至此,

FBI调查组

景末大致扫了一眼邮件内容,面不改色地把加了层层防火墙的笔电丢进床里。

倒是埃迪一脸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这帮人还有没有点同理心?玛莎.琼那么悲惨的经历,一封邮件就把你打发了!”

所谓玛莎.琼,其实是景末虚构出来的一个角色:一个73岁、深居简出在纽约的华裔老妇人,没有稳定的收入,这些年主要的经济来源都靠她患有脑瘫的养子沿街行讨。

但就在三个星期前,她的养子,凯利.琼,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出门乞讨后,便再也没能回来。

玛莎.琼找遍了她所能涉足之地,最后得到的下落是她的儿子被骗去做卡尔顿.德雷克的“共生体计划”实验,尸骨无存。

玛莎.琼为此几乎哭瞎了双眼,本就白了的头发变得像苍苍的白雪,在纽约她并不认识任何能帮她讨回公道的人。于是,她花光了全部的积蓄,来到华盛顿联邦调查局总部,希望这个在她心目中象征着正义的地方真的能带来正义。

只可惜,她的满腔憧憬落空了。

“以德雷克的影响力和权势,即使有证据证明了他涉及非法活动,他依旧可以利用法律上的漏洞,使得FBI难以对他展开调查。”景末说。

“那你所做的这些岂不是白费力气?”埃迪不解地问道,“我不明白,你怎么就不生气?你扮成颤颤巍巍的老妇人,借死者凯利.琼为自己编造可怜的身世……一切这些难道不就是为了博取同情吗?可就算FBI的人同情你,德雷克只要利用财富和资源去操控审判,他们再同情你也无计可施啊。”

“并不是白费力气啊。”景末扯出一个微笑,“把你和毒液也一起带到华盛顿来,就是非常正确的一步。我的确要博人同情,但我需要的并不只是FBI那帮人的同情——”

床上的笔电突然发出“滴滴”的尖锐响声,打断了景末的话。

景末爬回床上,将电脑调到监控界面。摄像头录得清晰,就在方才两人说话的当儿,埃迪的家已经被几名来历不明的黑衣人破门而入。黑衣人们举着枪在公寓里翻查,动作毫不客气,很快便把公寓翻倒得一地狼藉。

【他们有几个妈,敢这么闯进我们的家?】毒液怒而吼之,【住手,混球!别动我的巧克力罐!】

“闭嘴,毒液,让我说话!”埃迪面目狰狞地糊了把脸,道,“德雷克的消息倒是灵通,这么快就查到了玛莎.琼手里的那些举报材料是我交给你的——等等,他们手里怎么还端着狙击枪?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看来他坐不住了,急于把知道真相的人都送到坟墓里。”景末边说着,边开启了录屏功能,“这个时候,他越急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埃迪:“既然已经把我的公寓翻了底朝天,想必你家也——”

剩下的话还未讲完,屏幕里,景末的公寓大门便再一次被无情轰开。

毒液:【这扇门的确承受了它所不能承受之重。】

黑衣人们在景末家中搜查着,却一无所获。

埃迪:“你男朋友不在家?”

景末:“不在,我让他搬出去住了。”

埃迪“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关于大卫在奥氏做上德雷克总助的事情,景末对埃迪只字未提。

倒也不是她不想提,只是总也没寻到合适的契机去说这件事。从大卫自愿在股东大会上被德雷克当成以儆效尤的沙袋那日起,便变相讨得了他的欢心,从此在公司里扶摇直上,成了德雷克的得力干将。

可不知怎的,景末总觉得事有蹊跷。按理说,随着与德雷克的接触越来越深入,大卫理应得到越来越多的情报才对。但事与愿违,每当景末向大卫询问这些的时候,得到的都是非常明确的否定答案——德雷克的疑心太重,不肯让任何人知晓他正在做什么、即将做什么,哪怕是他的心腹。

大卫总是让她再等等,再等等。而景末明白,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哪怕不靠大卫,她依旧可以靠她自己。

“对了,你刚才说的不只是FBI的同情,”埃迪问,“指的是什么?”

景末盯着屏幕的视线寸缕不移:“群众的同情。”

埃迪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不满,他努努嘴,强行压制住心中的烦闷:“MJ我发现你每次说话都只喜欢说一半。”

“今天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去巴尔的摩。”

“你还是没解释明白……等等,巴尔的摩?我们去那儿做什么?”

“徒步旅行。”景末终于抬起头,微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从华盛顿,北上巴尔的摩,到费城,经过大都会,最后返回纽约。”

“你最好不是在开玩笑!这不是什么很近到距离,地图不是你随便说说而已!”

“所以,埃迪,赶快睡觉,养足精神。”

*

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内港。

高楼与古船交相辉映,水面平静如镜,这是座都市繁华与历史厚重并存的城市,一年四季的游客都络绎不绝。

阳光洒满码头的海面,波光粼粼中,洁白的鸥群在波尖上低旋,偶有几只胆大的猛扎着冲进岸上拍照的人群,叼走他们手中的薯条或三明治,引出几声融在欢声笑语里的尖叫。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安宁的早晨,但很快,一阵极不和谐的怒斥声打碎了这份宁静。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能坐这趟大巴的都是买过票的,我们是长途汽车公司,不是什么慈善组织。女士,你要么现在补票,要么我就只能打电话请警察来处理这个问题了。”说话的是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大胡子司机,性格火爆,训斥起人像跳珠,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大胡子司机的声音不小,很快,循声而来的凑热闹的人们渐渐围成一个松散的圈。圈里的吵声没停,热闹便越凑越多,圆圈也越来越紧凑。

被训责的是一个年迈的老妇,穿一席褪色的花衣,头发浑白却整齐地扎着,面对大胡子的怒叱慢慢红了眼眶,扶拐杖的手不住颤抖。“可是,我没有钱,先生,您发发善心,我身上真的一分钱都不剩了……”

“我刚才说过的话你是哪个字没听懂?”司机吹胡子瞪眼睛,说话态度毫无礼貌可言,“我这里不做慈善!你要是没钱,应该去乞讨,而不是在这里赖着!”

“可我……我需要先回到纽约去,我的家在纽约。我不会白坐这趟车的,等我回了家之后,我会把账单付清的——”

“我说过,买了票才能乘车,否则免谈,这是规定!”

“求求您——”老妇摇摇晃晃地上前去拽司机的袖子,被后者嫌弃地一把甩开。

老妇没站稳,狼狈地跌在地上。

围观的人群小声议论着,从里跑出一个人来,直抵圆心,捡起那根破旧的拐杖,将老妇扶了起来,顺带着拍了拍她膝盖上的尘土。

玛莎.琼冲埃迪.布洛克眨了眨眼:“谢谢你,好心的先生。”

埃迪摇摇头,将她那只枯瘦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怒视大胡子司机:“不用谢,女士。我愿意帮你付清车费,但不是这一辆,因为有些司机实在欺人太甚!”

大胡子司机的脸庞勃然变色,没再说什么,扭头挤出了人群。不一会儿,他的大巴车发动,轰轰开走了。

在意识到围观群众正慢慢散去时,埃迪拔高了嗓门:“女士,你刚才说你住在纽约,可怎么会身无分文地跑到巴尔的摩来呢?你是碰到什么事了吗?是不是遭遇了抢劫?”

玛莎.琼闻言,原本还算镇定自若的脸忽然变了晴雨,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一句话,便已潸然泪下。“不,如果是抢劫就好了……我遭遇的事比抢劫要遭千倍万倍……”

还没来得及走干净的旁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停在了原地。这些人大多是来自全美各地旅游团的游客,一辆辆大巴司机将他们卸在繁华的巴尔的摩港自由活动。今天是星期三,能在工作日出来休闲度假的基本上都是已经退休的中老年人群体,对去免税店里购物兴致缺缺——他们宁愿在这片海风和煦的船港欣赏美丽的晨间景色——当然,如果这个时候能来上一段八卦听就再好不过了。

埃迪站在人群中央慷慨激昂:“女士,不要怕,无论你遭遇了什么事,请尽管说出来。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埃迪.布洛克原本是记者出身,在找热点挖猛料这方面的天赋与经验本就是无可比拟的。早些年,他凭借着一张亲切的面孔和循循善诱的态度从无数受访者口中挖出了独家报道,成为电视台的金牌明星;若不是被正义感驱使着淌了卡尔顿.德雷克这摊浑水,他早就平步青云了。

但无论如何,金牌记者发挥起看家本领还是轻而易举的。很快,玛莎.琼便在越来越多人的围观下说清了事情的原委:惨无人道的共生体计划,尸骨无存的养子,不明下落杳无音讯,独自流泪直至天明,全部希望寄托于FBI的判决,可一封无关痛痒的邮件将仅存的希望击得粉碎……

花光了积蓄,替子讨回公道的进展却依然为零,玛莎.琼身上的钱甚至不够支付回家的路费,于是只好沿着州际公路徒步北上。从华盛顿到巴尔的摩有六十多公里,她步履蹒跚地走了一整天,最后体力不支地倒在路边,侥幸碰到了一对公路旅行的情侣好心让她搭了便风车。可今早便没那么幸运了,她试图跟大胡子司机解释原委好让他载她一乘,而得到的结果,方才围观的人们已然看在眼里了。

情绪像一道闪电,划破人们的冷漠与麻木。驻足观望的人越来越多,脸上写着震惊与同情。

一位戴旅行团帽子的老人颤抖着声音道:“命运怎么专挑苦命的人?女士,你回纽约的路费还差多少,我捐给你!”

老人的声音虽不大,但似乎唤醒了在场之人的怜悯。不少人慷慨解囊,献出爱心。

人群中,一个穿宽松漫画文化衫,戴黑框眼镜,手里捧着肥宅快乐水的肥胖男子默默站在一旁,眼神仿佛着了火,心中的愤怒冉冉升起。他举起手机,对着在人群中央抹泪的玛莎.琼拍了一张照片,发送到推特上:

Mike08201发布于20秒前:

“看看这个世界!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社会吗?这位贫穷且膝下无依的女士,生活已经如此悲惨,而罪魁祸首却依旧享受着名誉与奢华,全然不用受到法律的制裁!难道我们要继续袖手旁观,让更多类似的悲剧发生吗?”

永远不要低估你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一个平平无奇、其貌不扬的人,因为在网络上,可能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叫麦克的肥宅男子在网络上小有名气,从刚升入大学时起,他便开始写同人小说,到了大学毕业时,他已成为汤不热上最高产的簧文作家。麦克最擅长写架空小说,以尺度谎报而闻名,在网络上拥有数以万计的固定粉丝。

在麦克这条义愤填膺的推文刚发布不久,评论区便很快弹出了各式各样的回复。

——“发生什么事情了?”

——“巴尔的摩内港!麦克大大在那边旅行吗,求偶遇!”

——“怎么围了那么多人,中间那个老太太是谁?看起来哭得好可怜。”

——“快去看麦克大大新转发的那条推文,奥氏共生体计划那条!好像与这件事有关!”

——“我刚才私信麦克大大了,的确是的,老太太的养子被骗去共生体计划做实验结果死了,可压根没有人通知这个老太太。知道了真相之后老太太去了华盛顿FBI总部检举奥氏共生体计划的负责人,结果FBI那边根本置之不理!”

——“这也太没人性了!共生体计划那个新闻我也知道,刚爆出来的时候不就反对的声音一大片吗,那么惨无人道的实验,怎么到现在还是没有叫停?”

……

在麦克的评论区不断爆开的同时,一个词条也同样冲上了热搜:#七旬老太千里哭子无人援助#。

当埃迪看到这则话题底下的讨论人数已然破万时,他们已经坐上了从巴尔的摩前往费城的长途大巴。

这是辆东海岸七天旅行团的豪华大巴车,因为车身粉刷成饱和度极高的橘色,所以又名“甜橙号”。甜橙号的空调饮料零食一应俱全,车中就坐的都是年龄不低于五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在知道了玛莎.琼的遭遇后,甚至没给埃迪掏钱的机会,这些颇有些资产的旅客们直接各自解囊,把玛莎.琼到纽约一路上的费用包下了。甚至考虑到埃迪.布洛克年轻力壮,能为玛莎.琼提供帮助,也一并将他的旅程费用囊括在内。

到此,埃迪只得说,景末真的赌赢了。赌不了天下人善良,但赌中了他们的怜悯。

此刻,埃迪舒舒服服地端着热巧克力啜饮着,将手机上#七旬老太千里哭子无人援助#的词条页面递到玛莎.琼眼前。

玛莎.琼靠在椅背里睡得昏昏沉沉,感受到埃迪在身旁戳她的肩膀后,极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可视限里是模糊的,她揉搓着双眼,许久,才终于勉强辨识出手机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冲埃迪点了点头。

“MJ,你还好吗?”埃迪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怎么感觉你很不舒服?”

景末摇了摇头。

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去扮演七十三岁的老人,哪怕化妆技术再先进高超,也很难不被人看出破绽。而避免被挑出毛病的唯一办法,便是让她实实在在地经历耄耋之年。

景末曾许多次将控制时间的能力应用到各种物体上,可这是她第一次将这种能力完完全全作用在她自己身上。

一个60岁健康人的视网膜接收到的光线也只是一个20岁年轻人的1/3,如今,当景末拥有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才真正感受到苍老所带来的痛觉与无奈。模糊的、连看清埃迪都要费力瞪着眼睛的视力,咯吱咯吱作响的关节与脆弱的脊背,还有那双不听话的腿,好像才站了不久,就摇摇晃晃想要倒下,让倦意霸占了全身……

在TVA的时候,康曾警告过景末,从今往后不允许她再使用这份天赋。那时的她,满心想回到她的朋友身边、回到她赖以生存的生活里去,于是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

可如今,她失去了一切,再也没什么可害怕失去的。于是,一切都变得格外通透,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使用她的能力,然后呢?至少到现在为止,康并没有把她抓回到TVA去,不是吗?就算他将她带回去又如何呢?当下这个时空、这个现状里,似乎没有她不肯舍弃的东西了,除了仇恨,除了仇恨她甚至一无所有。

“我只是有些累了,埃迪。”她说。

埃迪点点头,扯过来一截毛毯披在她肩头。

“我知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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