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山洪

通往北山山系的驿道,此刻却弥漫着与盛夏酷暑格格不入的死寂。

日头正毒,雷震子肚子咕咕直叫,但他强撑着不说——难得做出一个避开人群、转向山野的聪明决定,付点代价也是值得的。

然而,越往前走,不安便如蒸腾的暑气般弥漫开来。大猫与驾车的马匹显得尤为躁动,踯躅不前,喷着粗重的鼻息。

抽象的不安很快变得具体。

时值盛夏,山野间本该是草木葳蕤、蝉鸣聒耳的景象,此刻空气中充盈的却是一种被烈日曝晒后又被洪水浸泡的、更加浓烈呛人的土腥气,混杂着植物在高温下迅速**的酸腐味,与死水潭在酷热中滋生的腥臊。

“山洪……”

吴不知望着远处山峦不祥的土黄色轮廓,嘴巴咧得老大,目光里透出深切的惊恐。他深知,山洪爆发,方圆百里的百姓都已面临了一场浩劫!

雷震子却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浑身的好奇心战胜了本能的不安,他催促着大猫继续前行。

凄惨的景象逐渐在他们眼前铺开:

周原的沃野尽成浑国。原本已抽穗灌浆、眼看即将收获的粟禾,被连根拔起,或倒伏在黄泥之中,金黄的穗粒混入泥浆,令人扼腕……低洼处积存的泥水上,漂浮着破烂的瓜果、腐烂的菜叶,与断枝、草屑绝望地纠缠在一起……

更远处,村落的残骸触目惊心。土坯墙被洪水浸泡后酥软、坍塌,如同一块块被巨手掰开的饴糖,散落一地。

道路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流民,接着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直至汇成一条蜿蜒无边、沉默向前的绝望之河。

他们大多只携着最简单的行囊,许多人衣衫单薄且被泥水浸透,紧贴在身上,面色被烈日与绝望煎熬得黧黑。

无人喧哗,只有无数沉重的脚步踏在泥泞中发出的噗嗤声,汇成一片压抑的悲鸣。

一个孩子的啼哭显得尤为刺耳。

一位妇人用撕破的衣袖勉强为孩子遮挡烈日,紧紧搂着怀里幼子,那孩子不住地哭喊:“饿,娘,饿……”

一个年轻人背着一位气息奄奄的老者,老者虚弱地喊停,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半块沾满泥污的碎饼,递给那妇人。女人怔了一下,旋即深深一躬,用双手小心接过,仿佛捧着稀世珍宝,生怕掉了一粒碎渣。

看到这一幕,雷震子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从大猫背上摔下来。

流民队伍经过他们身边时,有人抬起麻木的眼睛,惊讶地瞥了一眼——毕竟,骑着虎状巨兽还放声大哭的美少年,在此情此景下着实醒目。但他们的眼神很快又黯淡下去,重新埋头赶路。

在经历了家园尽毁的灭顶之灾后,再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提起更多兴趣,也再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感到害怕了。

雷震子突然狠狠擦了把眼泪,猛地扭头,死死盯住吴不知,一言不发。

吴不知突然领悟到了雷震子的意思,吓得魂飞魄散,跳下马车连滚带爬:

“小王子!这个人太多了!我们救不了!就是把侯府卖了,把二十四位夫人的首饰全当了,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啊!”

雷震子怪笑一声,飞身而起,一把抓住吴不知后颈的肥肉,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我靠!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饿死吧!老吴,看来今天还得玩把骰子,看看你能摇出几点善心!”

※ ※ ※

乡学大讲堂内,每个人都汗流浃背,但还是热情高涨。

窗外,蝉鸣声阵阵传入……

在热烈的掌声之中,牛员外身着青色的丝绸小褂,小帽没有再戴,取代的是方巾结发。他用丝帛书卷展开,扇了两下,悠悠道:

“现在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我们这位小王子,骨子里是个同情心极易泛滥的人。这一点,与他平日展现的顽劣形象,可不太一致哦。”

他停了下来,目光扫过台下众人,问道:“你们觉得,这是他的优点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轻易接话。生怕一说话就被牛员外骂蠢。

“你们这些蠢货,肯定想说是优点!”

——得,该挨的骂,想躲还躲不掉。

“不,不,不。”牛员外用他略显苍白的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丝帛书卷,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是他的弱点,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声音低沉下去,眯着眼睛看着前方,仿佛在透视着未来的某个场景:

“你们相信吗?将来定会有许多人,抓住他这个弱点,演出一场场精心编排的‘苦肉计’来。”

他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

“多么奢侈的品质啊……这是养尊处优、未曾被生活狠狠毒打之人,普遍患有的……坏毛病。得治。”

台下的人继续面面相觑,似懂非懂,拼命擦汗。

※ ※ ※

吴不知在空中飞旋,声音和脸一样变了形,杀猪般的嚎叫时断时续:“你摇死我……我也不敢签这个字!就算签了……二十四位夫人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突然,雷震子耳朵微微一动,不由停住了手,就这么将吴不知举在半空,看向远方。吴不知两腿抽筋,心惊胆战,不知这魔王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片刻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披甲兵士沿路飞驰,高声呼喊:“所有人原地停住!侯爷派的施粥队来了!”

流民的队伍仿佛被注入了生机,渐渐停了下来,一双双死寂的眼睛里,重新透出些许希望的光。但这希望之光像烛火一样的闪烁——在经历了世界末日般的灾难之后,他们一时很难建立安全感。

是继续往下走,还是停下来等呢?灾民们陷入了一种迟钝的犹豫。

还好,没有过多久,这烛光像种子一样落地生根了,越发茁壮——

因为,一支浩荡的马队出现在视野中,马上皆是精锐的周军骑兵。每匹马的两侧都挂着巨大的木制粥桶。

骑兵们训练有素,井然有序,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骑停下,卸桶、架锅、生火,动作麻利。后面的骑兵则继续向前奔驰,将希望一路传递下去……

饥肠辘辘的灾民们立刻围拢过去……

当滚烫的、冒着热气的白米粥被舀出时,人群中爆发出难以自抑的哽咽。有人顾不上烫,迫不及待地大口吞咽;有人则颤抖着双手,将第一口粥喂给怀中的孩子,自己却偷偷咽着口水;更有人面向西岐方向,泪流满面地跪倒在泥泞中叩头:“侯爷万岁……侯爷万岁啊!”

这一刻,粥的暖意不仅温润了肠胃,更点燃了活下去的希望。

……

三匹快马飞驰而至,竟是伯邑考、姬发与南宫适亲至。

三人见到造型奇特的雷震子与半空中的吴不知,不由勒住了马。南宫适对二人抱拳致意。姬发面无表情,仿佛素不相识。

伯邑考则目光温和地凝视着雷震子,轻声道:“长大了好多,越发帅气了。”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关切的好奇,“还有,为兄好奇一下,你……不累吗?”

雷震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举着吴不知,不由笑了,随手将他扔下:“我靠,老吴,我都忘了你了。”

南宫适转向灾民,声如洪钟:

“乡亲们!大家不要再往前走了!军士会即刻为大家搭建临时帐篷,遮蔽风雨!侯爷已经传令全国,各地的工匠都在往这里赶来!不出一个月,我们定要在废墟之上,为大家重建家园!”

“侯爷万岁!” 感激的声浪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汹涌。

伯邑考微笑着补充,声音清朗而富有感染力:

“不仅如此!侯爷还说,此次重建,绝非简单的复原。我们要全面规划,建设新的村社,要还给大家一个更坚固、更整洁、更美好的家园!”

伯邑考突然一勒缰绳,□□白马长嘶而立。他马鞭一指向远方的山影,大声道:

“这山大吗?山洪可怕吗?这山再大也只是我周国的一方土地而已!山洪再可怕,哪抵得过我周国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众志成城!侯爷不需要你们山呼他万岁!侯爷是我们的大家长,他的背后是千千万万个周国的兄弟姐妹!家人受难了,哪有家长不管,兄弟姐妹不问的道理?等大家都过好了,我们周国才会好!到时候,如果国家有难,你们又会怎么做?”

这番话如同在滚油中溅入清水,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灾民们激动得难以自持,无论男女老少都红着眼圈,攥紧了拳头,齐声呼喊:

“为国效死!为国效死!为国效死!”

声浪如潮,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冲散天空残存的阴霾。

相形之下,那山洪似乎早已微不足道。

伯邑考并不沉浸在这个气氛中,他一夹马腹,白马向前飞纵!

三人策马向着山洪爆发的中心区域驰去……

雷震子擦去不知何时挂在脸颊的泪水,轻轻吐了口气:“我靠!原来我爹弟……还有我大哥……这么了不起。”

要命的伯邑考!

光说不动的牛员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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