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之下,一架从欧洲返回国内的飞机已经降至一万英尺,机上的广播才报完,熟睡的乘客便陆续苏醒,随之而来的就是嘈杂的躁动,这些混乱的声音如雨珠般溅落在原本还静如湖水的机舱中,它们交织杂糅,源源不断地灌入了坐在商务舱的夏律耳中。
他压低了帽檐,侧头看向舷窗,下方城市的轮廓愈来愈清晰,他离开了太久,现在再看,实在是有点面熟目生,不过只要再等半小时,他就可以回家了。
“您好。”
夏律已经尽可能地忽视掉不停侵入他耳中的杂音,却还是猝不及防地被这声招呼再度刺破。
他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女生激动地凝视着自己,她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面容青涩得很,见到夏律回应了她的目光后,紧接着问道:“您是夏指挥吧?”
夏律微怔,此刻的他不光有鸭舌帽遮着,下半张脸还用口罩挡去,可谓是全副武装,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
“我是。”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没认错,夏指挥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我是您的粉丝!”
女生话刚说完,手中攥着的本子和笔就已经递到了夏律的面前,“我真的非常非常欣赏您!”
夏律着实盛情难却,更没想到自己会被年轻人崇拜,他轻声回了一句“过奖”后就翻开了要签名的本子,定睛一看,还是一本空白的五线谱本。
“你也是学音乐的?”夏律问起时,手已经签下了名,女生看着那字,还带着几分锋芒,瞬间一脸满足,如获珍宝一般地连连道谢,“我在柯蒂斯读大二,也是学指挥的,班里不少人都是您的粉丝,而且……”
“这位女士。”
女生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一名空姐就已经站到了她的身旁,脸上还挂着一丝职业的微笑,尽可能轻声地打断她道:“飞机马上要降落了,请您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夏律宛如终于得救了,在女生和空姐离开后深呼吸了一番,胸腔才刚沉下,细碎的声响就再度不由分说地闯入,他身为指挥,听力异于凡人,交响乐中几十到上百人同时演奏,他都可以一一分辨,而在抓不和谐音这件事上,他更是在行……就像现在,哪怕是远在经济舱的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还真被你要到了,你怎么就那么迷这个年轻指挥家?”
“你懂什么!他才华横溢,上学期还被请来办了讲座,而且那张脸,玉质金相,目若朗星,哇……简直就是艺术品!”
“他确实在欧洲挺有名的,不过能到如今这个地步,还不是因为他师出名门,是那个Vincent唯一的学生。”
本还受宠若惊的夏律在听到“Vincent”这一名字时,唯独露在外的一双眼瞳顿时僵住,这人是个著名钢琴家,国内外家喻户晓,夏律十五岁时就跟着他学琴,拥有了最好的资源,直到他二十二岁,选择走了另一个方向……
“而且我还听说……他最近在那边出了点事,跟首席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演出都受了影响……说不定就是混不下去才打算回国发展的。”
“怎么可能,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尊敬的乘客,我们的飞机即将着陆……”广播再次响起,也一同淹没了那些所谓的“谣言”,有些事情他自己也说不清,流言蜚语在他头顶盘旋,但是真是假早已不重要了,只要能“逃离”,他就心满意足。
这次回国的行李他带得很少,就一个可以随他一同登机的行李箱,而这次回来,他也不会再回去了,他把曾经所有的东西都丢在那里,一切都重新开始。
夏律下机后的脚步依旧很快,他不愿多停留一刻,只想快些去他给自己安排好的去处。
停车场里有一辆车等了他有一会儿了,司机本还依靠在车门上的身子在见到夏律出现时立马站直,他稍稍抬手挥动了一下,嘴里喊了好几声“夏先生”。
夏律循着声音,很快便从全是来接机的车群中找到了司机,刚见上面,这年轻司机还有些急促,他看上去还要比夏律小个几岁,面相朴实,一身黑西装穿得倒是正式,却有一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夏先生一路辛苦,我是安亚交响乐□□来接您的司机,我叫李凡,喊我小李就好。”
这话一听就是有人教过还练了很久的话术,夏律微微点了下头,这个小李就接过了他的行李,还为他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夏先生上车吧,去乐团的路有点远,您好好休息,有需要和我说。”
夏律道了声“麻烦了”后也并没有真的再麻烦人家什么,他静坐在后座,看着城市远去,朝着他更陌生的地方驶行。
他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心中百般庆幸,本只是一场闲聊,没想到竟然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的前同事Oliver,也就是传言与他闹不合的那位首席,说国内有一支老牌交响乐团空缺出一个指挥的位置,他们一直在寻找新人,薪资一般,但要求颇高,除了专业方面还有艺术造诣都要考量,国内似乎是找不到让他们满意的人选,已经挑人挑到欧洲来了。
Oliver说起这件事时,语气如同在说一个笑话,声称如果不是被曾经国内交流时的导师拜托帮忙物色,他才不想操心。
夏律却是听进去了,他当场就问出自己如何?配不配去这个乐团,Oliver他全当他在开玩笑,还说夏律这种可以指挥他一个小提琴天才的人,去那乐团岂不是一鸣惊人。
如此一说,夏律只回了一句,“那麻烦,把我引荐一下。”
Oliver这回听出来不是玩笑话了,他苦口相劝了好久,让夏律千万要想明白,可别真“下嫁”了。
夏律也只是笑笑,让他这个混血别再乱用中文了,去到那里可不一定是“下嫁”……
Oliver没有办法,为了联系了工作,最后还配合他演了一出“迫不得已”的戏码,也算是让夏律的逃脱计划快了不少进度。
乐团的工作来得比想象中简单,安亚的理事会在收到夏律的资料时就仿佛已经找到了苦苦所求的人,只是视频沟通了一次,两天后就给了答复。
夏律来前是有人给他做了心理准备的,一会儿要接待他的乐团艺术总监王铭辉很早就已经和他沟通过了团里的情况,他们聊了很久,在说安亚曾经的辉煌时,王铭辉是滔滔不绝,那会儿安亚乐团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拿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奖项,不少一票难求的演出到如今还是乐迷心中的经典,整个乐团更是在国内交响乐界数一数二。
但这些,年代已经太过久远,夏律其实从未听说过,早在他还没学指挥的时候,安亚已经一落千丈,无人问津,演出少得可怜,效果也并不完美,当王铭辉谈及到乐团成员时更是支支吾吾,有些心虚。
“乐手吧……现在的问题就是来了很多新手,需要夏指挥平时多些耐心和技巧……而且三个月后就会有一场重要公演,时间上可能会有些赶……”
但是夏律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在音乐上,他从来不觉得会有难题,自己天生就有拯救乐曲的能力,如今才二十九岁,已经是业界号称百年一遇的指挥奇才了。
王铭辉看过夏律的履历,像这种新手指挥,能同时看十几二十行的总谱已属不易,而他却是一眼四五十行,交响乐的声部就似纷繁复杂的溪流,每一道旋律,每一个和声,哪里流错了方向,在他这儿都会无所遁形,还没有毕业时,夏律便已经可以指挥上百人的乐团。
夏律口中说着完全没有问题,王铭辉自然也顺势恭维了几句,“有如此出色的青年艺术家带领,我非常放心,想必夏指挥是能在安亚大展鸿宇的。”
前往乐团的车在路上已经行驶了快一小时,却仍是看不到头,“请问,大概还要多久到?”
夏律终于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司机也是料到了他会那么问,连忙解释,“现在这个新址确实有点远,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
这一点,王铭辉倒是没有和夏律提及,他只说来了乐团会提供住处,现在看来,这就是暗示,夏律从欧洲回国不过片刻,人已经从市中心一路赶到了郊区,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下嫁”,反正现在是下乡了……
三月春风抚过青青麦田,观赏这般绿意绝佳之处就是排练厅的这几扇老窗,这里本来是一家中学,去了新校区后就一直空置,结果被安亚乐团捡了漏,租了下来。
今天排练厅里难得坐满了人,是王总监让这群乐手们务必都准时前来,可他们从上午等到了快中午,也没见到他们的新指挥。
人多的地方特别容易骚动,有人等急了嘴里就开始抱怨,一个接一个,越说还越起劲。
“这新指挥人呢?第一天就迟到?”一声疑问从按耐不住的人群中传出,说话的人坐在定音鼓前,百无聊赖地晃动着鼓槌,他是乐团的打击乐首席,名叫罗非言,这种牢骚向来都是他先开口,“他要是再不来,我们要不都回去吧”
一潭死水顿时泛起波澜,想走的人可不少,只是没人有这个胆,唯独擦着长笛的蓝听没敢动什么歪心思,“罗哥,要不我们自己排练?毕竟三天后植物园还要公益演出,算是我们难得一次的公开演出诶。”
罗非言手中的鼓槌落在鼓面上,几声闷响后,问题被他传给了前面已经开始收起谱子的乐团首席韩慧,“你看你阿慧姐,一提也打算回家了,我们还排什么。”
“那几首曲目没有排的必要。”阿慧直言道,不过也确实如此,王总监选的曲都是他们演出了好几次了,哪怕不排练,上台也出不了什么大错。
和罗非言一同在后排的另一个打击乐高炎也随即埋怨:“王总监也是没活硬找活干,跑到郊区公园里办交响乐,真的是想得出来,谁会去听啊!”
此时,刚给大提琴擦上松香的陈勇眯了眯眼,刻意叹了声后,幽幽回应,“领导呗,高雅艺术走进自然,惠民演出陶冶情操……”他模仿着官腔,下边的人不禁发笑,才刚说出两句,就把真领导给引了进来。
前方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王铭辉带着夏律一同伴着这刺耳的动静闯入了排练厅中。
“大家静一静!我来介绍一下啊!这位就是我们乐团新聘请的常任指挥,夏律先生!”
众人见到这位让他们等候许久的指挥皆是面无表情,毫无欢迎的意思,而且他看上去,也与想象中的样子差劲极大,本还以为派头那么大,一定是个老指挥,没成想,竟然找了个比阿慧还小的年轻人。
夏律刚刚到了乐团后还换了套衣服,高定的黑色西装笔挺地贴合在他并不高壮的身上,发上抹了发蜡,不允许一根黑丝耷拉到他不应该出现的位置,他的双眼如刀,锋利地扫过下方所有的乐手,这股冷峻叫人刺痛,真不该是这个年纪该有的。
罗非言认识这张脸,因为他曾经就被刺过,原来世界是那么得小,没缘分的人也能有再相遇的机会。
“欢迎这位……夏指挥。”罗非言说着,已经抬手鼓起了掌,他拍得很慢,却特别得重,掌掌砸向死寂,逼得其他乐手也稀稀拉拉地附和。
罗非言等着夏律朝自己看来,可人家偏是没如他的愿,一脸波澜不惊地站在了指挥台上。
王总监还在介绍着夏律,把人夸得天花乱坠,“大家别看夏指挥年轻,人家毕业于欧洲顶尖的音乐学府,曾在欧洲知名乐团任职,指挥经验丰富,不亚于之前的那几位老指挥……”
夏律并不喜欢浪费时间,他在王铭辉换气口时将他打断,颔首道谢后言归正传,“乐团的状况我已经了解,也清楚外界的一些评价,但从今天起,与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将会成为一个全新的安亚。”
下方的乐手没什么反应的机会,夏律的指挥棒已经握在手中,“今天要排练的是布鲁克纳的《E大调第七交响曲》第一乐章,先调一下音。”
“音在指挥来前很久就调好了,我们可一直等着你呢。”罗非言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这声音太突出了,直直冲在夏律的面上,他稍稍转了脸,与正中的罗非言对视上,他的唇角稍稍勾着,似笑非笑,带着几分诡异迎着朝自己往来的目光,
“夏指挥……”罗非言拖长了语调,“你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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