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急板

“我指挥,不需要带总谱。”

夏律的冷言中全是自信,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也是他可怕的执念,他为了与音乐融洽无间,逼迫着自己背出所有的总谱,那些音符,要什么速度,要什么力度全都刻入了脑中。

罗非言太熟悉这句话了,和三年前说的一模一样,但似乎这件事情,夏律是一点都不记得了,连罗非言这张脸,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看来夏指挥这习惯还保持着,真是不容易。”说这话的罗非言有意提点着什么,夏律听得出来,却不想搭话,他接触过的乐手很多,得罪得也不少,只是在他看来,他并没有错误,所以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

夏律的指挥棒直接抬起,挥落下时,排练厅终于响起了许久没有发出过的乐曲声,也不知是看见来了新指挥不适应还是真的太久没有练琴,才过了几个小节,夏律眉头蹙紧,就像是被不和谐的声音轮番攻击了一般,实在是忍无可忍。

“停!”

他收了手,有人竟然还没反应过来,多拉了好几个音才刹住声,夏律眼帘垂下,错乱的音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有问题,王总监说得还是太委婉,安亚的问题比他的形容要严重好几倍。

当再次睁眼时,他看向的第一个人就是坐在阿慧身旁的第二小提琴手,“二提首席,升Fa音准偏低,你的把位有问题。”

拉二提的首席看看自己的琴又看看阿慧,这首曲子拉了那么多年,倒是第一次有人说他音准有问题,他还想开口质疑,夏律已经说到了下一个人的问题上,“长笛,你们从开始就慢了半拍,之后一直没有跟上。”

蓝听举着长笛的手突然垂下,他一直跟着长笛首席的节奏走,刚刚其实就感觉不对劲了,首席的眼睛只看着曲谱,就没朝夏律看过一眼,他倒是抬头瞄了几下,似乎全是再催他们的手势,感觉下一刻就要杀过来了一般。

“还有圆号,绵软无力,这首曲子需要的是圆润饱满的声音!还有巴松……”夏律从头点到尾,一个也没放过,安亚的乐手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其实也听不太出自己有什么问题,被说得一愣一愣,只能面面相觑。

“再从头开始!”

夏律说着,已经给出了拍子,好多乐手琴都还没有抬起来,就又被硬生生拉回音乐之中,每个人都被夏律的指挥棒拖拽着,刚跑起来,就被一巴掌扇倒在地,再被他拉起来后,没走几步就会再次顿足,循环往复,一小时下来,完整的一段都没出现,

夏律看着他们,总结了几字,“态度散漫,技术拙劣”。

坐在后方的罗非言白眼翻起,也送出了他的四个字,“吹毛求疵”。

他并不觉得乐团在演奏这首曲子时有夏律提出的那么多问题,起初的音准还好接受,可到了后面的情感表达,他是一点也不敢苟同,罗非言送出的这四个字是说出口了的,不过声音小到如同低鸣的蚊虫。

定音鼓前就是一排吹圆号的,一人听到了罗非言的声音,悄悄扭头对着他挤了几下眼色,但罗非言毫不在意,微抬了眉,“我是实话实说。”

夏律早就听到了他的点评,并不动怒,只是这反复的挑衅令他烦心,终于还是选择正视上了那人,罗非言的神色倦淡,眉眼桀骜,窗外的阳光不能全照到他的位置,不免让他的脸半明半暗,他的头发有点长,现下全部都扎了起来,展露出的下颌无比分明,外加上又勾起的薄唇,显得整个人更是张狂。

此时此刻再细看,夏律似乎回忆到了点什么,这张脸他一定见过,就在近几年,他们还吵过,也像是现在这样的氛围,一触即发,

夏律明知道这人会被点燃,但仍旧开了口,“打击乐首席。”

“有什么问题?”

“第17小节预备拍,你每次都要提前四分之一拍,力度是渐强,你做出了突强,作为首席,不应该出现这种失误。”

罗非言收起鼓槌,身子都坐直了,只能说夏律根本不懂自己,这失误就是他刻意安排的,“夏指挥,这一段原曲确实标记为渐强,但我认为,这样就会把鼓声所带来的冲击力完全被淹没在弦乐的强奏里。”

“这不合理。”夏律当即一票否决,罗非言猜都可以猜到,就和当年一样,不允许有任何超出认知以外的理解……

三年前,罗非言还没研究生毕业,他的学校乐团为了参加欧菲音乐会,特邀夏律前来当他们的指挥,准备的曲目是马勒第五交响曲,罗非言想要传统交响中融合现代旋律的特色,但这些改编在夏律眼中就是亵渎,最终被批判的一无是处。

那是罗非言第一次见到夏律,也希望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可当三年后的今天,这人又一次站到了他的对面,再一次试图用指挥棒控制住他。

“突强,是为了在弦乐声部达到ff蓄积满力量,就像潮水在涌来前总要先退后一步,退得越多会冲得越猛烈。”罗非言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如今他要据理力争,直到彻底说服这人。

“布鲁克纳的音乐本身内在就充满了张力,不需要再额外画蛇添足,按谱演奏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夏律说着,手中的指挥棒难得放下,“看来这几年里,你的音乐鉴赏能力还是非常一般。”

罗非言当即哼笑,“看来夏指挥是记得的,那按照你那套理论指挥,几年下来你怎么还越混越差劲了?”

长了耳朵的都品到了些其他事情的味道,高炎微张着嘴看向罗非言,又转回夏律的脸,他实在是太想从这两人的面上读出点东西来了,台下其他的人本来还挺安静的,听着有戏,陆续也开始窃语起来。

“我认为你更应该思考一下为什么你会觉得安亚是一个差劲的地方。”夏律反问了罗非言,倒是让他一时间根本答不上来。

空气仿佛就凝固在这一刻,三年后再次对峙,似乎更让人不悦了,夏律没有时间在和罗非言耗着,他的指挥棒轻点着台边的扶手,“这个问题,你如果想不通,就回去慢慢思考,请不要影响正常的排练。”

夏律下达的驱赶令已经贴在了罗非言的脑门上,而他也早就想离开了,他麻利地起身,还伸展了一下四肢,口中不紧不慢地说道:“夏指挥这都已经明摆着要赶人了,我也得识趣点才行。”

罗非言从后排步步走向前去,经过指挥台时,夏律还给他留下了一句话,“你那么喜欢现代音乐,或许组乐队比交响乐团更适合你。”

……

夏律这话其实在三年前就说过了,这应该是罗非言唯一听进去的话,他后来确实组了个乐队,也正是他想要的感觉。只是他既要又要,现在是两头都丢不掉。

罗非言离席后,第二天也没去排练,窝在了家里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出了门,还给自己换了身打扮,他终于脱下了那几件焊死在身上的白衬衫加西裤,他还是更喜欢穿上这件红色的法兰绒衬衫,外头再配着件轻薄又宽松的破洞毛衣,微长的头发也没扎上,就任由夜风吹拂,全然不像是在安亚交响乐团上班的人有的模样。

他转过几个路口,来到了一家酒吧,在门口看了几眼后推门步入,径直就去了二楼的一间包房中。

“大同,还有两个人呢?怎么这个点还没来?”罗非言一进来,就开口问向沙发上这位叫胡均同的朋友。

“铁哥去接蓝仔了。”大同说着,拧开了自己带来的保温瓶喝上了口热茶。

“你这……”罗非言在旁看着,嫌弃到上唇都抬了起来,“才几岁啊,就那么……”

罗非言还没来得及吐槽完,姗姗来迟的两人就冲入了包房,铁哥嗓门最大,一下子就盖住了罗非言的声音。

“来了!来了!我的妈呀!罗老板,你这个交响乐团是变天了啊!”铁哥说罢便带着他的贝斯一同瘫倒在了沙发上,而接来的人正是才刚刚从安亚排练完的长笛手蓝听,他穿得正式,背上背着电吉他,手中还拿着没时间放回去的长笛。

罗非言看着这场面,不禁大笑,“邱仁铁,你现在像当爹一样,这是去接留堂的儿子吗?”

“我不是被留堂的。”蓝听放下身下这些东西,连忙为自己辩解道。

“我给他作证,他不是留堂,是全班都被扣押了!”铁哥在一旁突然打挺坐起,拉着罗非言就是一通说,“你今天没去真是逃过一劫,你们这个新指挥太可怕了,我说怎么到点了还不出来,我就溜进去扒在窗边看,他像恶魔一样,一小段一遍一遍一遍,没完没了,我都听不出还有哪里不好,他就顶着一张臭脸怎么都不满意。”

“还要单练。”蓝听低声补充。

“对对!搞半天就是为了这个,一个人要花半天时间,还好你们今天没去几个人,不然得耗到凌晨,他这人不嫌累啊!”铁哥越说嗓门越大,他这扒了几个小时的窗,手臂都酸了。

“没几个人?”罗非言对铁哥点评的夏律倒是并不意外,反倒是这个字眼让他更好奇。

“昨天你走之后,阿慧姐也被气走了,你俩都不来,今天大家都不乐意来了。”蓝听回道。

“你太老实了。”铁哥点了点蓝听的肩膀,想着刚刚在排练那会儿,他被指挥训到话都不敢说,没命地狂吹,脸都快吹紫了,“给什么好脸色,你看人家罗老板,都直接撂挑子走人……”

罗非言被点了名,连忙让他打住,“诶诶,教育孩子可别带上我。”

铁哥夸张地叹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啤酒便分了罗非言一瓶,“你也看他不顺眼,要不,就和你爸说说呗,大家都轻松。”

对夏律,罗非言心底的确没有半分好感,旧日的仇隙未解,新的摩擦又添,思绪只要触及到此人,仍会让他不自觉地磨牙。

但这份牙痒,反倒像一声狩猎的号角,猎物就在嘴边,怎么可能放他离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缠绕着不甘,悄然迸发出了不该有的兴奋……

罗非言看向满眼期待的铁哥,随即一掌贴在了他的脸上,把人推远了几分,“别瞎操心我交响乐团的事情。”

此时,已是晚上的九点半,包房外慵懒的爵士小调戛然而止,下一刻就是震碎耳膜的重低音电子乐,柔光也随之熄灭了,刺目的炫彩射灯朝着一楼的舞台照去。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酒吧经理敲响了他们的包房门,“废铜烂铁!准备了!五分钟后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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