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非言是第一次在去乐团的路上感觉如此期待,他甚至是近几年来头一次第一个到了排练厅,推开门时,空荡的厅内只有晨光斜照在寂静的谱架上。
高炎则是第二个踏进来的,本还哼着小曲的他在抬眼时被吓得一惊,罗哥?”他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又看看眼前的人,“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罗非言敲着面前的木琴,头也不抬:“太阳照常升起,我就不能照常来排练?”
“倒也不是不行。”高炎尴尬一笑,朝着后排走去,“就是像受了什么刺激。”
“受刺激也是被夏指挥刺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的阿慧在前排幽幽说道,说完还冷笑了一声。
一群乐手熙熙攘攘挤进了排练厅,夹在人群中的老陈还没坐下就开始打探了起来,“诶,你昨天送夏指挥回来到底说了点什么?”
“没说什么,就让他多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可怜的乐手。”罗非言突然感觉到一些怪异,清敲木琴的手突然顿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前面的乐手们开口问道:“不是,你们来排练不带乐器的吗?”
“罗哥,你没看群吗?”来迟了些的蓝听今天穿了件日常些的休闲服来,他翻开手机对着罗非言说道:“夏指挥说今天不用带乐器。”
“啊?”
罗非言刚发出一声疑惑,夏律就带着一叠空白的五线谱纸闯入了视线之中,白天的他又变回了一本正经的样子,直到走到指挥台上时才看了一眼正对着他的罗非言,眼神中没有意外,像是料准了他会来。
台下,没带乐器的乐手们显得无所适从,一个个坐姿僵硬,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的不安,罗非言紧盯着台上那人,虽然猜不透夏律究竟要做什么,但某种直觉正告诉他。准没好事,而且,是冲着他来的。
“昨天,有人给我提了些意见。”夏律等众人稍微安静些后开口道。
这个“有人”虽然没有点名,但已经全然说破,下方的阿慧稍稍侧坐了些,一个斜眼朝着罗非言看去。
夏律昨天把罗非言说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他只是当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晚上的思索竟然让他感觉罗非言的话也并不是全无道理,而自己对乐手的管理似乎也有点千篇一律了。
“他说大家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高强度的训练了,所以一上来难以坚持……”夏律回忆着,他确实一开始就把事情想得太过美好,还当成自己以前的乐团带领,“我研究了下乐团的近期情况和各位的履历。”
夏律说着就翻看了眼压在五先谱纸下的资料“安亚近五年更换了七任指挥,最长的任职八个月,最短的只有三周,你们缺乏系统性训练,这是问题的一大根源。”
罗非言看着夏律,心里还在嘀咕,夏律着样子,也是一脸待不长的样子,昨天植物园那种等级的演出就足以让他郁闷成这样,那岂不是三个月以后的公演,他还没开演就要逃,可没成想,夏律倒是坚毅,他站得更直了些,“大家放心,我没把大家成功带出来的话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所以夏指挥要如何带领我们呢?”这个问题罗非言等了一晚上,到现在他是多等不了一刻,坐在后头的他抬高了点声音,开口问道。
夏律依旧不急不慢,他晾着罗非言,像是没听见那个问题般,先将视线转向其他人“昨天是我们第一次同台演出,我发现很多人的体能足,连一场演出的强度都难以坚持。”
高炎听到这话突然意识到什么,捂住额头低声哀嚎,“完了……”
他大学时曾遇到过一位极其严苛的指挥,坚信体能训练能提升演奏耐力,每次排练前都要带着全团进行长跑拉练,美其名曰“为马拉松式交响乐做准备”。
果然,夏律的下一句话便印证了他的预感。
“从今天起,每次排练前全体进行五公里慢跑。”
一时间哀鸿遍野,连四十五岁的陈勇都未能幸免,然而,唯独一个人被排除在外,那就是罗非言。
“指挥是不是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人。”罗非言感觉到了夏律的刻意,在他带走所有人前开口问道。
“你很特殊。”夏律目光转来,“所以你的训练也是特殊的。”
“哦?这是要给我开小灶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夏律说罢,就带着其他所有乐手们出了排练厅,门“咔哒”一声合上,将罗非言独自留在骤然降临的寂静中。
罗非言就那么坐在位置上,到这一刻,所剩无几的那点耐心已经见底,他猛地起身,像一头被困的兽在空旷的厅内踱步,把能摸到的乐曲都敲了一遍,最终落在了一旁的阿林巴琴上。
琴槌重砸,音浪在空气中震荡,带起了胸腔中的躁动,他知道夏律是故意的,那人精准地踩中了他的弱处挑衅,他不能一上来就输,更不能让他赢,想到此,罗非言突然停了手,他想去做些什么,但也就是在这嗡鸣的余音中,夏律再次出现在了排练厅里。
他缓步走入,脚步声清晰,“看来,你挺喜欢练琴的。”这人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情绪,却让人很是不适。
罗非言松开琴槌,任由它们滚落在马林巴琴的音板上,零落脆响盘旋在二人周身。
他转过身,背靠着琴架,双臂环抱,毫不避讳地迎上夏律的视线,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夏指挥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唯独把我晾在这里,我总得找点事做,免得……辜负了您的‘特殊关照’。”
夏律不接他话中的刺,走到另一架木琴前,“会合奏吗?”
“怎么可能不会?”罗非言看着他这怪异的架势,根本就不是来分配任务的,倒像是把其他人都支开后,专程来“消遣”他的。
“倒是你,你会吗?”
“试试不就知道。”夏律指尖轻触了下琴面,言简意赅,“报个曲目随便什么,你熟悉的。”
罗非言霎时疑惑,他越来越摸不透眼前的人,他似乎比自己还自信,侧着脸朝他看来,“怎么,不敢正经合奏一曲吗?”
夏律太明白怎么让罗非言开口说话了,这人既没耐心,又受不了激,他才刚开口,罗非言就报出了名来,“李斯特的《梅菲斯特圆舞曲》。”
夏律轻笑,很有胆识,这本是一首技巧艰深,情感炽烈的钢琴曲,音符间的交织就似在魔鬼的诱惑下挣扎。
“可以。”
话音落下,夏律甚至没有给罗非言准备的时间,手腕一沉,琴槌已然落下。
夏律不光会敲,而且敲得很好,他的起始音就如同梅菲斯特已经悄无声息地踏入舞会,琴槌克制,却充满了阴险的诱惑。
罗非言确实是被惊到了,他这才抓起琴槌,等着可以切入的点,他让自己潜行在中音区,混迹在晦暗之中窃窃私语,不知不觉地缠绕上了夏律那清晰的音律,伺机而动。
夏律就连演奏打击乐时也是他指挥时的风格,他要掌控所有从他手下传出来的音符,旋律必须清晰,节奏也必须严谨,音色更是要干净。
他对音乐向来都是那么的纯洁,就像那曲中的“浮士德”,就算与恶魔舞蹈,也试图在混乱中竭力维持着自己心中的那一座孤岛。
而罗非言,就是那个恶魔——“梅菲斯特”,他与以往一样,又加入了自己的狂想,可怕的破坏欲,在舞会的狂欢中不断撕裂着夏律的节奏。
他的梅菲利斯不再佯装享受着浮士德的支配,他要直接让这位浮士德与他一同沉溺,走向更疯狂的深渊,他在这合奏中化身成了伴奏,可缠绵在主旋律中的音律满是邪气。
乐声在排练厅里撕扯交融,夏律选的是木琴,清亮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月光般的悲悯,罗非言用着他的马林巴琴,成为那地狱的业火,狂放灼人。
旋律在两人之间流转,难以分出胜负,夏律的意志比罗非言相信中的强大,他压制得住自己的喧嚣,可却抵挡不住时而掺杂的蛊惑。
罗非言感觉自己渐渐沸腾,他已经完全代入了那个玩弄人心的魔鬼,目光紧紧盯着夏律,期待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哪怕一丝的裂痕。
乐曲陷入癫狂,两人都加快了速度,琴槌化出残影,他们谁也不放过谁,哪怕已经震得人耳膜发痛,也要继续。
曲子一停,两人脑中都在嗡响,但四周早已寂静,罗非言撑着琴架,掩饰着自己的喘息,而夏律依旧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合奏分不出胜负,罗非言突然感觉既清醒又荒芜,他看着夏律放下琴槌,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罗非言一眼,像是看到了一个危险的同类。
“合奏完了,可以告诉我该干什么了吧。”罗非言说道。
但是夏律依旧没有回应,他朝大门走去,直到门再次合上,罗非言依然僵立在原地,还在发愣。
他又变成了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片被洗礼过的寂静里。
胸膛的起伏似乎更加猛烈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不停滋长,他竟然还是感觉到了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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