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山花烂漫。

皇上生辰刚过，盛京城百姓茶余饭后又多了几个话题。

话题其一，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京城最大的风月场所——和风弄袖楼在一场大火中被烧了个干净，整栋楼无一人生还。

坊间有传闻，当日皇上本打算微服到访，尚未来得及出宫，便有起火消息传来，遂躲过一劫。

话题其二，则与和风弄袖楼的主人有关。

和风弄袖楼位置优越，处在黄金地段，那一条街的店铺都十分抢手，按理说，这酒楼虽遭了大火，若是重建一下，再过它个十年八年，照旧还是最赚钱的地方。

怪的是，酒楼无人修缮，只留下这么个乌漆麻黑的木头架子，矗在黄金街市吓唬人。

是没钱修缮？倒也不是。盛京城谁人不知，和风弄袖楼是三王爷名下资产，堂堂一个王爷，他能缺钱？

其实，这一切都只因为，它的主人出家了。

那个每天抱着酒壶、坐着香车、有无数美人相伴的花狐狸，忽然就看破红尘，斩断情根，出家当和尚去了。

所有人猝不及防，连这位王爷法号为谁，何时离开，又在何处修行，都没有人知道。

而他的出家，则影响到第三个话题的主角之一——西燕公主。

这话题其三，便是圣上取消了西燕公主与三王爷的婚约，让公主同她几年前带来的和亲队伍，踏上了回西燕的路。

盛京百姓不免奇怪，就算三王爷突然出家了，那不还有太子么。

若说当年议亲时候，太子年岁尚小，不如三王爷合适，可现如今太子已满二十，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又一直空缺，让西燕公主改与太子成亲，岂不正好。

没人知道皇帝怎么想的，猜来猜去也不明白，只将此事暂且搁置不提。

最后一个话题，还是与太子有关。

人人都听说，这位从小养在外面的太子殿下，即将回京。

原本是要赶在圣上生辰前回来的，却不知为何，在路上耽搁了行程，拖到现在才有消息。

据说太子殿下这一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京城百姓纷纷猜测，圣上这是打算正式开始培养未来的储君了。

但也有一些敏锐的人，从中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

此刻，在盛京城郊的一处深山古寺里，正坐着一位瞎了眼的哑巴和尚。

褚无相附在和尚身上，看看不见，说说不了，好在听力还行，可以听见风吹过庭院的沙沙声。

盛京百姓大概没人能想到，他们聊得热火朝天的主角之一，那个有着整个盛京最勾人眼睛、最爱唱戏听曲儿的三王爷，此时竟变成了这副谁也认不出的模样。

和尚坐在陵殿当中，缓慢而有节奏地敲打木鱼。

庭院里移栽了一棵快要开败的野山桃，树下有一小沙弥抱着扫帚，正打扫庭前落花。

小沙弥将扫帚拿在手里，看了看陵殿前的瞎眼和尚，忍不住道：“师父，门外那位女施主，师父当真不见一见她么？”

伴随着木鱼声，小沙弥看到那个双眼缚着白绫的和尚缓缓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张脸，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若那双眼睛还在，该是有多么漂亮。

小沙弥心软道：“可是师父……那女施主已在门前等了一天一夜，她说她只想见师父一面，见完就走。”

木鱼声顿了下。

在这短暂的安静中，小沙弥不停猜测着那位女施主是何方神圣，不仅能不辞千辛万苦赶来这处极为隐蔽的古寺，居然还如此锲而不舍。

和尚继续敲打木鱼，仍是不理。

小沙弥望了一眼门外层层堆叠的青山，叹了口气，踩着满院的桃花瓣出了山门：“阿弥陀佛，师父不想见女施主，还请回吧。”

褚无相竖耳静听门外动静。

木鱼声也渐渐停了。

等了许久，小沙弥终于关上门回来：“师父，那女施主还是坚持要见您一面，她说她马上要回西燕，这一走，这辈子都不复相见……师父？您木鱼敲完了？”

“……”

木鱼声停了会儿，又继续响起。

小沙弥听得一愣，这次木鱼敲打的节奏很奇怪，像是……一首歌。

和尚停下木鱼，静静听着，直到门外那人离开的动静声响起，那脚步声渐渐远了，他才抬手，飞快地捂住心口。

小沙弥脑瓜转得滴溜溜快，恍然道：“师父！您刚才敲的是敕勒歌么？您突然敲这个是为什么？”

和尚摇了摇头，继续有节奏地正常敲打木鱼。

他知道，她听得懂。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公主，你该回家了。

小沙弥见和尚脸上没什么表情，重新拿起扫帚，接着打扫花瓣：“师父，徒弟一直有个疑问，你说，看破了红尘方可遁入空门，但若是有人已经出家，红尘中却还有牵挂呢？想断而断不了，不想忘的却慢慢记不得了，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

木鱼声一停。

和尚抬头“望”着头顶青天。

能忘便是好事。若对往事念念不忘，难免被困在过去，无法圆满。

但若是……不想忘记那些人和事呢。

大概只能思念了。

神佛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愿望，于是用距离，时间，甚至生死，迫使世人忘记那些不圆满的事，忘掉那些不能相见的人。

可是，世人偏和神佛作对。

像这样的心情，大概，人们称之为思念。

和尚突然苦笑一声。

原来他啊，也还被困在过去，不得解脱呢……

-

一阵白光闪过，褚无相恢复视力，视野里重新出现了戚还山那张好看到欠揍的脸，他后知后觉，自己已从鬼和尚的执念世界里出来了。

他躺在地上，戚还山向他伸手，一把将他拉起。

褚无相扭头看了眼四周。

庭院里巨大的石翁仲不见了，他们变回了原本面貌，整齐排列在直道两边，不再攻击众人。

褚无相转头看向面前的鬼和尚。

和尚把右手放在心口处，轻轻敲了敲，一朵蓝宝石色的矢车菊从他身体里长出来，随风轻轻摇动。

褚无相开口道：“我很少见过像你这样，思念重到可以画地为牢，把自己、也把你在意的人一起困在里面的。难怪和风弄袖楼的执念被化解以后，小昭也还是走不了，原来，是你的思念禁锢住了她。”

阳光洒在鬼和尚身上，他歪了下头，表情安详，无声冲褚无相微笑。

忽然间，寺外山门吱嘎一声，缓缓打开。

一道鹅黄色的娇小身躯从水缸上一跃而下，她轻巧跃入，落在绿茸茸、蓝汪汪的寺庙空地上，像一只行动灵巧轻捷的小兔子。

众人看她表情沉稳，明白这还是小昭。

小昭进到门内，张口发出桑九昭的声音，略有些干涩：“小昭说，她想来送先生一程。”

鬼和尚看了看她，轻笑着向她张开双臂。

小昭凑上去，鬼和尚慈爱地揉了揉她的头顶。

褚无相从口袋里摸到了一张纸片。

他顿了下，把它翻出来看——褚清秋，终年八十二岁，于盛京城郊深山圆寂坐化。

鬼和尚将心口的那朵矢车菊摘下来，送给褚无相。

褚无相小心握着花梗，将外衣口袋当作花瓶，珍之重之地插到了上面。

鬼和尚微微一笑，挥手告别，他转过身，独自走上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

褚无相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背影。

似乎是觉察到背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鬼和尚回头望了一眼。

他张了张口，没说出声。

褚无相却读懂了他想说的话。

“你安心走，我会好好的。”他托着一盏金莲花灯，轻轻送到鬼和尚脚边，“你心中挂念的那些人，也都会好好的。”

游戏公频里挂起一行金灿灿的公告：“恭喜首批玩家，成功通关《海的女儿》副本。”

“我只是睡了一觉，怎么就通关了？”一道突兀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这熟悉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于是看到了矢车菊花丛中荀清秋的身影。

他揉着额头，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

秦勉吓一大跳：“你怎么在这里？从哪冒出来的？”

满青松见到荀清秋回来，一下来了劲，喋喋不休跟他转述过去几个小时他们经历的故事。

荀清秋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住嘴，好吗？我又不是不知道。”

“好的。”满青松“哦”了一声点头，声音蓦地拔高八度，扭脸质问荀清秋，“你知道些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荀清秋叫他吵得脑仁疼，半捂住耳朵，语气不耐烦：“我只是变成了游戏里的npc，又不是死了，这里面发生的所有事，我都看得见、听得见，我就是没法说，你有什么意见？”

满青松秒怂：“不敢。”

时逢春瞠目，他呆愣愣地去看荀清秋：“你都看见了？那你为什么还这么淡定？”

任谁知道了自己前世今生的故事，都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吧。

荀清秋不以为意：“不然呢？前世是前世，我是我，都转世重生了你还当是同一个人呢？”

通关公告发出的一瞬间，《招魂》各服包括直播间就都炸了。

光是一个公告还没完，系统又开始发放奖励。

“作为通关奖励，玩家可以向《招魂》官方任提一个要求。各位玩家离开这里后，请尽快与官方联系进行兑换。”

“准备好了吗，现在系统将把你们送回现实世界……”

褚无相：“等会儿。”

系统：“……又怎么你了？”

褚无相一指旁边的小昭：“这里还有个人。”

鬼和尚执念已解，荀清秋也回来了，然而小昭与桑九昭仍不得不共用同一具身体。

换句话说，小昭还没走，桑九昭也没回来。

更别提，至今他们都还没找到穆昆玉。

系统沉默了，似乎是在装死。

褚无相皱了皱眉，他发现，自从琴师这个障眼法执念被解开，系统只要是寻到个由头，就巴不得送他们出去，哪怕任务没彻底收尾都没关系。

要这么说……

就更不能走了。

这时候，荀清秋也十分配合地发出一声尖叫：“桑桑！我桑桑人呢！？”

小昭原还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青空，微微出神，被这声动静惊到，掉转头来，与六七双眼睛对视。

褚无相突然开口：“想回西燕吗？”

小昭张了张口，发出桑九昭的声音：“啊？”

她表情是懵懂的，但从桑九昭嘴里说出的话，却带上了更复杂的意涵，诸如惊叹、无语、嘲弄等一系列独属于中二网瘾少女的天然讽刺味道。

褚无相努力无视这种前世今生无法融合的割裂感，又道了一句：“回西燕，最后看一眼家乡的夕阳，我再送你走。”

桑九昭忍不住借着小昭的嘴开口：“时老板牛啊，你怎么知道小昭还有这个心愿？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这事，是她亲口告诉你的？”

褚无相看一眼她，表情复杂：“还用告诉？”

桑九昭愣了下。

她想起来，时老板好像说过，要用心，用心去听。

“你现在也可以啊。”突然有一道声音在脑海里对她说。

桑九昭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小昭在跟她说话。

她矢口否认：“不不不，我俩是前世今生的关系，这不一样。”

“我说不了话，”小昭打断她，“哪怕现在。”

桑九昭下意识道：“这不可能，你这不就在跟我……”

她突然顿住。

小昭轻轻笑起来：“对呀，你能听见我的心声，你现在，就在用心与我说话。”

桑九昭像被雷击中，一股股电流窜到了颅顶，叫她一颗心微微发麻。

-

一行八人打开系统地图，一路朝西，踏上了去西燕的路途。

地图闪过一阵白光，褚无相闭上眼。

如果按照荀清秋前世执念的发展脉络，西燕公主最后是回到了西燕……

那就是说，穆昆玉现在也在那里。

传送地图正式启动，褚无相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腹内的器官像被人狠拽了一下，紧接着，传送过程进行到一半突然中断。

众人蓦地抬头，不明所以。

发生了什么？

怎么停了？

元家一行人刚赶到展馆现场，抬眼看向观众席，一惊——现场几乎全是八家人。

原本来看电竞赛事的普通观众，因主办方说直播设备出了问题，已经全部转移阵地，戚家临时将八家人召过来，现在观众席上都变成了元家眼熟的面孔，所有人正紧盯着正中舞台上的大屏幕。

游戏主策跟在元凛身后，抬眼一看屏幕，脸色忽变：“他们干嘛想不开要去西燕？”

他旁边一个黑发蓝裙的女人正好听见，微微偏头看来：“为什么这么说，西燕不能去？”

“不是不能去，是去不了。”游戏主策顿了一下，继续解释，“按照游戏后面的设定，西燕与大晟后来因故反目成仇，但凡是来自中原的玩家，都不可踏入西燕一步。”

“因故？因为屠城吗，可西燕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元凛转身瞥主策一眼，顺道看到了提问的人，愣住了。

游戏主策面色一凛，赶忙说：“反正设定就是这样，别的不知道，别问了！”

那女人回视元凛，微笑颔首：“小元总，我弟弟在你们游戏里呢，我不放心，多问两句。”

“应该的，没事。”元凛点头回敬。

满月容挑眉，继续去看直播屏幕：“不能去西燕，所以这次的地图传送会失败，是这个意思，对吧……”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游戏主策盯着直播画面，微微瞪大了眼睛。

游戏画面中，传送地图只卡顿了一下，不消片刻，重又恢复正常，把众人送到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待系统稳定下来，众人抬眼，愣住了。

这里是西燕皇宫。

宫殿内，青冥蓝柱整齐排列，上下包卷银色饰皮，头顶是金碧辉煌藻井，阳光沉沉，泼洒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此刻，众人站在高台下方，正前方王座上，端坐一位身着一袭沉静优雅的深蓝色皇袍的女帝。

她老得不成样，头发花白，腿脚不便，座椅旁斜靠一根拐杖；看到众人出现在眼前，她也并不惊讶，只是握拳抵在嘴边，轻轻咳嗽起来，脸上敷的一层薄粉掩盖住了她的病气。

殿内有一位身姿挺拔的年轻女官，向众人行礼：“各位，陛下早知你们一定会来，已经等你们好久了。”

众人面面相觑。

褚无相眼眸微微一动，抬头望向女帝：“穆昆玉？”

西燕女帝终于止住咳嗽，虚弱地开口：“各位不用紧张，我不会伤害你们朋友。”

年轻女官连忙扶住她：“陛下保重身体。”

“无妨。”女帝摆摆手，看向众人，“我只是想，在走之前见各位一面。”

时逢春问：“见我们一面？这就是你最后的心愿？”

女帝闻言一愣，忽然轻笑起来，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褚无相：“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

褚无相默了半晌，开口：“我没有看到你身上的执念。”

女帝笑意更甚：“我不是没有执念，只是我的心愿早已了了，而帮我了却执念的，确是你。”她看着褚无相。

褚无相蹙了下眉：“你的执念难道是……”

女帝点点头：“朕在等一个人，等他真正得到解脱，朕才能放心离开。”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扫过殿内的某人。

荀清秋目光闪了闪，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

“他”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只是这个答案，让所有人都有些震惊。

“想不到吗？朕年轻时候，也是容易被儿女情长冲昏头脑的人，”女帝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她笑道，“只是你们都以为，朕是被琴师冲昏头脑，包括他，他也这么以为。但朕要告诉你们，朕从未爱过琴师，从未。”

她的声音，像一道长长的叹息。

这时候，年轻女官小声嘀咕了一句：“儿女情长？陛下才不是。”

女帝拄着拐杖起身，深蓝色曳地裙裾扫过地面，她行动迟缓，光是从座位上走下台阶，就耗费了她一半力气，女官赶紧上前将她搀住。

终于，女帝来到众人面前站定，她笑了笑：“我这一辈子，活了太久了，早该走了，只是在走之前，我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

她缓缓道：“我讲的这个故事，要从两个孩子说起。”

被封存于历史长河中的真相逐渐呈现在众人面前，在这里，众人听到了《海的女儿》执念世界的另一个版本。

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安徒生童话》副本结束，下一本书《说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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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