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枯梅

江流在宫里待了三天,一天掰成两天过。约莫过了六日,李静遥的生辰宴上,江流终于见到了李承允。

“殿下晚上好。”江流辅一落座,便装模作样地朝李承允点头问安。她胳膊搭在桌案上,轻声道:“几日不见,殿下瘦了许多。”

李承允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茶。

江流见他不答,撑起身子往他身旁挪了挪。她抬手把腕上的衣袖拢起,露出一截白净的胳膊,递到李承允面前:“静遥赠我的。”

江流腕上带着一支鎏金点翠的手镯,李承允眸色一暗,抬眼看向她的发髻。发髻上仍插丨着那只小簪,也不知江流是不是故意的,她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将簪子上的玉珠送到李承允眼前。案上放着一盏铜灯,柔和的光包裹着玉珠,更显得温润雅致。

李承允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抬手轻轻压下江流举在他面前的胳膊,顺势把层层叠叠的衣袖卷下来,拉到了手腕处。

“皇上说是家宴,我怎么看着像是把四海之内能叫得上名字的朝官都请了来。”

李承允的位置太过醒目,江流不好有什么动作,便抬眼环视一圈,感叹了一句。

她以为能来几个眼熟的嫔妃,结果放眼望去,清一色蓄着胡须的朝臣。只一位没穿朝服,看着年龄有些大了,很是面熟,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

虽说是长公主的生辰宴,但李静遥从始至终神情淡然,仿佛局外人一般。她穿了件藕粉色的长袍,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端坐在席上没了往日活泼的样子。

宴席进行到一半,一人起身上前,恭敬道:“臣何千盛,特献南海夜明珠一对,愿长公主明珠生辉、万事如意。”

李静遥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何千盛话锋一转,目光望向皇帝:“天恩浩荡,海内生平,皆是赖陛下圣明。臣等得以陪伴在侧,实乃三生有幸。”

皇帝大笑两声,举杯敬他:“何卿过誉,朕不过是尽人臣之本分罢了。”

江流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侧目打量李承允。

他表情看上去比李静遥还淡然,只在听到“陛下圣明”“三生有幸”等字眼时才低头抿了一口酒。

江流回过神。

接着,又一人捧着画卷走上前:“此乃臣寻遍名家所做丹鹤松柏图,鹤寿千年,柏叶长青。长公主贤良淑德,堪称我朝百年未遇的巾帼典范。公主之姿,更显陛下重情重义,真乃明君所为。”

“陛下仁德,内外和顺,乃我朝之福。”

御座上的皇帝抬手示意阶下的朝臣平身,他语调含着笑,说出来的话江流一个字也没听清。

殿内烦闷得很,李承允端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趁着殿前那老臣仍在叽里呱啦地恭维,江流站起身,打算从偏门绕出去。

她刚直起腰,就见对面那没穿朝服的老臣双手捧着一面铜镜走到了殿中央。他腿脚并不利索,几乎是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江流停在原地。

“此铜镜正面清明,背面昏暗,一面照人,一面照己。愿陛下时刻以镜为鉴,自省己身,广施仁政。”

此话说得毫不遮掩,几乎是话音刚落,殿内就哗然起来。孝仁帝漆黑的瞳孔中无风无雨,半张脸在灯光照耀下几近透明。李承允垂眸,片刻,手中的酒杯重重磕在面前的桌案上,发出一声脆响。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江流攥紧手中的衣袖,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殿里浊气弥漫,待久了便觉得头晕眼花。江流深吸一口气,让殿外清新中带一丝冷冽的空气在肺叶里滚了个来回,抬脚往梅园处走。

四月,园里的梅花几乎都败了。玉瘦香浓,枝上伏着几朵干枯的红梅,轻轻一捻就化成粉末零零碎碎地落在手上,指尖盈盈沾着淡香。

越往里走树就越密些,江流十分意外地找见几枝将落未落的花苞,她手指刚刚碰上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响。

“原来是你。”

江流指尖一颤,花苞落在地上砸进泥土里,厚厚的云层挡住月光,很快不见了踪迹。

江流回过头,见树影中站着一个身着暗色长袍的男子。他倚着树干,两条腿交叠在一起,面容在月色里显得晦暗不明。

“我当是谁呢?”江流勾了勾唇角:“大晚上不在太和殿里陪皇上奉茶解闷,跑到这儿来吓唬人。”她往前走了两步,谁知那男子好似受了惊吓一般连连后退。他抬着条半瘸的腿扶住树干往后挪动,样子看上去颇为狼狈。

“放心。”江流停住脚步,视线在他瘸着的那条腿上打了个转儿:“这可是在皇宫里,天子脚下,我哪敢对姚公子不敬。”

“不敢当,不敢当。”姚凌冷笑一声:“王妃那日饶我一命,姚某已是感激不尽。”

江流敛起笑意,不急不缓道:“殿中群臣皆在奉圣,姚公子独自一人赏梅,倒是好兴致。”

“王妃不也如此。”姚凌扶着腿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语调里尽是戏谑:“躲了满园寒梅,却终究未能避开与我相遇。”

“你当真是不老实。”江流不怒反笑,仍是漫不经心地说:“殿中喧嚣,倒不如这园中冷清自在。”

“是了。”姚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离得近了,江流才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混杂着清淡的梅香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飘荡,这味道并不好闻,似是那点清冷自在都被污浊了一般。

“圣上怜我病体,宽我些时日进殿请安,不知王妃何故逃了宴席,此刻不在殿里侍奉,不怕王爷寒了心?”

江流冷笑一声,却并不回答他:“怜你病体?我倒不知这病从何而来。莫不是心疾?既怕风寒,又惧人言,难怪要避了众人。”

她本无意和姚凌纠缠,这人喝了酒又伤了一条腿,怕是此时神志不清又一腔怨愤。

那日巷子里的事纯属意外。江流不过是拿他当个棋子耍一耍李承允,给他惹点麻烦也算能在皇帝那交个差。可谁知这姚公子是个没脑子的,充其量也就是一粒臭棋,还是色眯眯的臭棋。江流却想越觉得厌烦,眼看外出的时间也有些久了,便转身准备离开。

“梅花未至寒尽不落,可人心呢?”姚凌在她身后悠悠道:“心疾这病,怕是园中之人都有些。”

江流脚步一顿,微微侧过头,见姚凌大半个身子隐没在树影下,他大抵是真的喝醉了,又或许是疼痛难忍,此刻没什么力气的倚着树干,整个人散发着浓重的颓唐气息。

“梅花寒尽方落。”江流指尖轻捻着那撮余香:“寒冬漫长,公子怕是要久等了。”

“不急。”姚凌笑道。

江流走过三枝枯树,才慢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姚凌仍站在原地,夜色浓重,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姚公子家学渊源,能言善辩。”隔着远,江流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方才姚将军在殿里那一通话可谓是言辞犀利,让陛下听了别有一番滋味啊。”说罢,她转身就走。

姚凌保持着这个姿势在树下待了许久,等园中再不见人影时才闭上眼。

“罢了。”

·

江流裹着一身梅香回了太和殿,坐回座位上时,她特意往李承允身边靠了靠,主动说道:“王爷猜猜我去哪了。”

她身上的花香不浓不淡,刚好可以把李承允扑个满怀。李承允扫了她一眼便挪开视线:“云景台。”

“不对。”江流笑眯眯地掀开外袍扑扇了两下:“再猜。”

“长乐宫。”李承允道。

“不对不对。”江流握住他的手,将指尖冰冷的温度尽数传递到那温热的手掌中:“我去了梅园。”

李承允故作惊讶地看看她,随后眼神又淡下来:“那真是好生奇怪。”

“嘻嘻。”江流从怀里掏出一枝干枯的红梅递给他:“我特意为你拾来的,送给你。”

李承允低头看着这支枯梅,恬淡的香气是它曾经盛开过的证明,只是此时此刻花瓣已不像往日那般鲜艳,两朵簇拥着伏在枝干上,低垂着脑袋,看着好生可怜。

李承允伸手接过枯梅,随口说道:“去梅园就是为了邂逅姚凌?”

江流眉头一皱,赶忙收回递出去的手,把梅枝又塞回怀里:“我不送你了。”她哀哀地看了李承允一眼:“王爷喝了酒尽是说些胡话。”

李承允倒也不恼:“我竟不知王妃和那姚公子有此等不谋而合的雅兴。”

“四月里去赏梅。”

他话音刚落,就见姚凌一瘸一拐走入殿,给孝仁帝行了个礼后便坐到了姚平川身旁。姚平川自他进来后便一直低头喝酒,连一个眼神都没落到自家孙辈上。

姚凌身上酒味重,香味浅。李承允握着江流的那只手紧了紧,江流本就心虚,低下头不去看他,从怀里掏出枯梅往他身上丢。

殿中央,宫妓正跳着一只折腰舞,“体若游龙,袖如素蜿”,舞姿甚是曼妙。

李承允无心观赏,便捏着树枝把玩,江流在他耳边悄悄接话:“我可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给你折这一支枯梅才去的梅园。”

“我不喜枯梅。”李承允重重捏了下她的指尖。

江流吃痛,想要收回手却没抽出来:“那是因为不是我折的。”

李承允一顿,又道:“我对四月赏梅也并无兴趣。”

江流拇指摁住他的指尖,也重重捏了下:“那是因为没同我一起去。”

李承允久经沙场,手指结了厚厚的茧,江流没捏动,反而被硌了下,她皱起眉又重重捏下去,抬眸看向李承允。

李承允终是没忍住轻笑一声,抬起头,恰好与江流四目相对。

殿中乐声渐息,江流理了理衣襟坐回原处。她刚一落座,何千乘便站起身。

“此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甚好甚好,只是仿佛缺了点什么。”

“想当初太后生辰宴上,江家小姐那一舞惊艳四座,连陛下都赞不绝口,不如今日再赏我一曲,权作生辰贺礼,如何?”

江流(手握花)(微笑)(递出):鲜花赠美人

瑞王:枯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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