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衣铺子出来后,顾乘便显得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眼见着她快要撞到河畔柳树上,暗暗观察了好一阵的闻雁连忙拉住她,在她面前探出身子,歪着脑袋疑惑端详:“师姐?”
顾乘可算回过些神。
“……我无事。”为了转移闻雁注意力,顾乘连忙自边上卖糖葫芦的小贩那买来一串,塞进闻雁手里。
闻雁咬着糖葫芦,感觉自己被糊弄了。
人生在世,该糊涂时就糊涂。
她没去询问缘由,而是继续悄悄观察,很快便发现顾乘走神的时候,总是下意识要去摸头上的发带。
是发带的原因吗?
闻雁想到。
她自己对这件礼物很是满意。闻雁出门在外时不会穿得太张扬,但实际上她多的是花哨的衣服,而顾乘在山上山下都是一样的简朴,头发总是仅用一根素色带子束着,光看她过分朴素的衣着,谁能想到她是仙道魁首剑宗七剑之一?这根发带上所绣云纹古拙,端的是沉稳内敛,闻雁觉着再适合顾乘不错。
闻雁很快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过于想当然了。送礼一事,还是要叫收礼人满意为先。
也许顾乘就喜欢纯色的发带……什么品味。
闻雁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算找机会再买一条。
闻雁看不出顾乘的心思,顾乘也想不到师妹误解成了这样。
她现在满脑子都想着,师妹小口小口啃糖葫芦的模样,好像一只小兔子。
岸边垂柳的枝条,差点被一阵平地忽起的风吹到糖葫芦上。
顾乘抬起手,准确地接住了。
顾乘走在临河一侧,闻雁扭头朝她那边看去,说道:“这儿的柳树真多。”
“所以才叫杨柳镇吧。”顾乘说道。
春夏交接之际,两岸垂柳既有春日的婀娜,又添了几分夏日的厚重,柳叶很是繁茂。柳枝一直垂到水面去,镇中人划着小舟经过的时候,船桨将柳枝一并分开。
青翠之色沿着河流,一直绵延到肉眼看不见的地方。
此河名为鹿河,书院以其命名。鹿河书院,也建在一个柳树环绕之处。
书院未至,二人先听见了读书声,愈往前走声音愈是清晰。过了半刻,一座挂着“鹿河书院”门匾的宅院就出现在二人眼前。
杨柳镇内基本是白墙青瓦的建筑,鹿河书院也不例外。屋瓦上前两日留下的雨水还未干,凝聚成一滴后,在某一时刻,啪的一声落下,掉在守门的书童脸上。
听读书声听得昏昏欲睡的书童猛然惊醒,然后便看见了迎面向他走来的两位绝不是杨柳镇人的女子。
一时间,书童有些明白夫子口中的蓬荜生辉是什么意思了,那个携带一顶幕篱的女子出现时,天地似乎都变得更加明亮。
原先坐在门槛上的书童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拘谨到有些结巴地说道:“书院不让进外人,两位姑娘如果是来寻人,或者有其他事,跟我说一声就好,我去里面通知夫子。”
能不能进去倒是不重要,闻雁问道:“鹿河书院是不是有一位名叫裴誉的先生,那位先生如果在的话,可否帮忙通报一声,我二人有些事想要找他。”
“您说的是裴秀才吧,他确实在书院授课,只是他今日没来,昨日也没来……算算时间,有个四五天没来了。”书童说罢,忍不住小声嘀咕,“怎的总有漂亮姑娘来找裴秀才,以前容小姐就常来,现在又来了两位。”
书童声音放得很小,但修士如果有心想听,没有什么听不到的。
闻雁暗想,容小姐既然多次主动来书院找过裴秀才,不管他们现在如何,先前应当确有几分情投意合。而且这段私情并未避着外人,也难怪邱府的下人会那般生气,怀疑邱公子是被二人私情刺激到,方才发了疯。
闻雁又问那个书童:“小兄弟,你知道裴秀才现下可能在哪里吗?”
闻雁说话,总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这使她总是能轻易得到想要的信息。
书童虽然不知,但立时冥思苦想了起来,片刻后脑内灵光一闪,有了想法的他立刻说道:“我听人说裴秀才这几天苦苦求见容小姐,但他是要面子的,肯定不会跑去容府大门蹲人,您可以去荣府附近的小巷里找找。还有一处,是镇子最北边,老井边上的空地。官府请的戏班子昨夜到了,裴秀才也可能去了那儿。”
“他去看戏?”闻雁一边说着,一边想起昨夜看到的景象来。
昨夜有支队伍自南边牌楼入镇,看其车马人数,与前来迎接他们的人的打扮,似乎就是书童口中的戏班子。
“当然不是!”书童撇了撇嘴,“裴秀才觉得这些是玩物丧志的东西,平时提起很是不屑一顾。”
这个书童与昨日见到的不是同一个,但是提起裴誉时语气同样有些不屑,看来裴誉近些日子的举动,让他在书院名声一落千丈。
闻雁道:“那我猜他去戏班子那,应该也是为的容小姐吧?”
书童点点头:“镇子每年都会在固定几个时间请人来唱戏,而容小姐很喜欢听戏,每一回都会去听。”
显而易见,没有其他门路见到容小姐的裴秀才,想要赌一赌以容小姐对听戏的喜爱,哪怕抱病也会去听。
闻雁又问道:“容府附近的小巷,北边的空地……除了这两地方,裴秀才还有可能去别的地方吗?”
“所有容小姐可能出现的地方,裴秀才都有可能去,”书童说道,“容老爷容夫人病后,容小姐常常代他们去视察容家的铺子,但容家的商铺满镇都是,找不完的。”
闻雁扭头看向顾乘。
顾乘只道:“听师妹的。”
闻雁于是向书童道谢作别,然后回身拉着顾乘往北边走去,顾乘下意识以为闻雁是要去北边空地。
想来也是,戏班子所在的地方找人比较方便,而且戏班是昨夜才来的,没能在其他地方蹲到容小姐的裴秀才今日极有可能去那儿碰运气。
然而这一念头冒出来没多久,拉着顾乘走出一段路的闻雁突然脚步折返,竟是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掠过河去。顾乘猝不及防之下,只下意识顺着闻雁的力道,于是几息之后,她们就落在了鹿河书院的院墙上。
顾乘:“……?”
闻雁道:“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来都来了,还是要进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翻人院墙的事顾乘是第一次做,紧张得把神识放出去还不够,忍不住左顾右盼,好像角落里随时会窜出一个人将她们逮住,闻雁却显得格外自在,仗着神识之下凡人的行踪无所遁形,跟在自家院子闲逛似的在书院内逛了起来。
顾乘哪晓得闻雁过去就这样逛剑宗禁地的,心中只觉得师妹真是厉害,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
靠着旁人的对话,闻雁很快就找到了裴誉在书院的住处。
顾乘验了裴誉的衣物,说道:“没有魔气。应该是他太久没见过容小姐的缘故,就是沾染过魔气这会儿也消散了。”
“就是日日相处,也不一定会亲密接触,而且容小姐究竟是不是魔修,这事还说不好。”想起昨夜自己偷偷溜出去没能查到东西,闻雁微微皱了皱眉,她一边说,一边找出诗词,心中念了一遍后嘶了一声,“都是些酸词。”
顾乘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满纸相思意,是她这个没正经读过多少书的人想破脑袋也写不出来的东西。
她看不太懂裴誉的诗词,只觉得好像不一般,闻雁看是看懂了,但显然看不太上这些堆砌辞藻的酸诗,放回原处后说道:“哄人用的,没几句真话。以前还能哄哄容小姐,这会儿容小姐也不上当了。”
顾乘于是心想,师妹不喜欢花言巧语。
她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同师妹说过的话,自己自然每一句都发自真心,却怕师妹以为自己虚情假意。
闻雁不晓得师姐在想什么,只觉得裴誉和容芫真能写,抽屉里头一半是写给容芫,估摸还没送出去的,一半则是容芫回赠。一叠下头还有一叠,好不容易才看到最后。
看清被压在最底下的事物后,闻雁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顾乘立刻看过去。
然后便看见在满抽屉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的诗词下,压着一张泛黄的旧纸,紧紧黏在木板上。
两行小字,一上一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顾乘轻声念出那两句话,“折柳赠卿。”
两行字迹不同,显然出自不同之人。且笔锋有些稚嫩,似乎是孩童所写。
“下面那行应该是容小姐写的吧,同裴秀才收到的回信很像。”顾乘随口说道,“她是在送别谁呢?”
顾乘此言漫不经心,没有深想。
毕竟就这么两句话,能看出什么东西。
闻雁却喃喃道:“是啊,是送给谁的呢……”
她见过此时此刻,容府里那位“容小姐”的字。
下头的字,与容小姐回赠裴秀才的诗相仿。
上头的字,却与那位“容小姐”于账本上记下的字相似。
她在不知不觉中,似乎触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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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高墙大院内,女子凝望水缸开着莲花的水面,伸手轻轻一拨,水波荡漾,好像看到了鹿河流淌不休的河水。
河水曾映出抱着柳枝的女孩一双朦胧泪眼,水缸里的死水却只能照出一双黯淡了的眼眸。
“小姐,”抱着箱箧的侍女自门后探出头来,“有些书页找不到了,可能……可能是不小心夹带进了您给裴秀才回的信里。”
“……这样啊。”女子轻声道,“无事,那便不必找了。”
“哦,”侍女应了一声,“镇里请的戏班昨夜到了,今夜就开唱,您要去听听吗?听说会唱您最喜欢的那一出。”
女子一时没有回应,她转过身去,苍白虚弱的面孔自水面消失,只短暂留下一个寂寥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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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鹿河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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