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雁把发现藏在心里,很快就同顾乘从鹿河书院离开。
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往北边空地走去。
她顺手拉住了顾乘,虽然只是拉住几根手指,但顾乘仍感到酥酥麻麻的感觉,似乎顺着被触碰到的地方一直绵延到心尖。
二人同为剑修,但和顾乘相比,闻雁显然是更多用法术御剑的类型,一双手仿佛从未沾过阳春水一般,不似顾乘为了感悟剑意,会在不用灵力护身的情况下一遍遍挥剑,磨破皮,磨出血,直至磨出厚厚的茧子。被师妹柔软的指腹握住时,顾乘甚至有些担心会不会将她皮肤蹭破了。
鹿河书院所在已经远离繁华街道,路上行人极少,顾乘能更加心无旁骛地注视闻雁。从背后看去,随着走动,被风吹起的纱衣宛如水波,披散在脑后的黑发时不时会扫到顾乘的手。
“……师姐,师姐?”闻雁发现顾乘有些走神。
唤了两声后,顾乘方才回应她:“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路上有些无聊,同师姐闲聊几句,”闻雁微微偏过头,看向被她拉着走的顾乘,“师姐听过戏吗?”
“很小的时候,听过一些。”顾乘问她,“师妹呢?”
闻雁摇摇头。
顾乘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师妹那样的人家,都是会请戏班到家里来的。”
闻雁现在的身份,除了一个名字,其他自然都是捏造出来的。
剑宗之人皆以为她入道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所以才会事事要人服侍,想来是俗家时习惯了。凡人界富贵人家请人来家中唱戏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闻雁没听过,仅仅因为她一出生就身处修真界,而听戏在修真界是很不流行的活动。
闻雁随口就编出个理由来:“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就打算把我送入仙门,所以没接触过这些。后来出任务倒是有几次撞见,不过当时都有要事在身,没工夫细听,只觉得很热闹,人群把戏台围得水泄不通,凡人要是在太外围,只怕台上人影都看不见。”
顾乘说道:“唱戏的时候,总是很热闹的。”
闻雁问她:“师姐也喜欢吗?”
“也说不上喜欢,只不过戏班来的时候往往都在过节,遇到节日,大多时候都是高兴的。”顾乘道。
她们没有说多久,北边空地离鹿河书院本就不远,没走一会儿就到了。
杨柳镇没有固定的戏台,每一次戏班来戏台都是现搭现唱。她们昨日途径此处时还空空荡荡的地方,这会儿戏台已经搭好了一半。
围绕着戏台的半成品,周遭人来人往,除了戏班的成员外,更多的是已经等得心痒难耐现在就赶来看热闹的镇民。正如顾乘所说,唱戏的时候,总是很热闹。
围着戏台的人太多,闻雁探头探脑,试图从里面找出裴誉。
然而裴秀才没有找到,闻雁反而又吸引了一波注意。
顾乘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从闻雁手中取走那顶幕篱,顶着闻雁疑惑的目光,把它扣在了闻雁头上。
“师妹还是遮着些吧。”顾乘轻轻叹了口气。
顾乘晓得师妹生得招人,在她眼中天底下更是没有比师妹更好看的人,但她显然是在修真界太久了,见惯了最差也能称得上眉清目秀的脸,低估了师妹这张脸出现在凡人界的影响。
闻雁乖乖戴上幕篱,带着顾乘在人群里走来走去。裴誉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无所事事之下,就一边猜所见路人的身份,一边说给顾乘听。
“身有灰尘,虽同在搭建戏台,但不与人结群。休息时手时不时要往腰上放,似乎要搭到什么东西上,想来是刀吧。这应该是官府派来帮忙的官差。”
“手背有烫伤,袖口有油污,凡人界寻常人家男子少有做饭的,这可能是个厨子。”
“一边和人说话一边还在做着动作,像是在往下劈什么东西,但以他的体型,感觉不是个会舞刀弄枪的,所以他摆出的应该是戏里的架势吧。这应该叫……武生?”
“不错。”顾乘笑道,“师妹,观察入微。”
“无聊时的消遣,不一定看得准啦。”闻雁很谦虚。
顾乘问:“师妹看着我,又能看出什么?”
明明幕篱的白纱不影响视物,闻雁却特地撩开白纱,凑近了观察顾乘,做出一番严谨架势。她端详了许久,久到顾乘不由得紧张起来,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我看出来……”闻雁故意大喘气,在看到顾乘神情微变后,方才笑盈盈道,“师姐是个好人。”
闻雁总是用这句话夸她。
一直认为自己不讨人喜欢的顾乘都要怀疑起自己过去的想法来。
顾乘有些无奈:“师妹看我,就只是这样吗?”
“唔……师姐背挺得很直,手上还有明显的剑茧,放在修士不常出现的凡人界,旁人应该会觉得师姐是习武之人吧。”闻雁道,“不同的人能看到不同的东西,如果是我来看,看到师姐对我的好,当然会觉得师姐是个好人。”
“我其实没做什么。”顾乘低低道。
她只是背了闻雁那一次,第二次再见,便是闻雁带着一篮子点心,在开了禁空阵的沉日峰艰难找了一个白日,才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找到她。
之后许多次,也都是闻雁来找她,那片无人造访的竹林因为闻雁的存在,才有了些生气。
她没能送给闻雁什么东西,在闻雁眼里世间一切好像都是有趣的,一捧开在无人问津处的花,一块颜色奇异的石头,闻雁总能发现它们,又分享给其他人。可顾乘的世界很枯燥,她能看到的只有闻雁,与自己手中的剑。
如果还要再算上什么,那便是剑宗了,师尊留下来的剑宗。
“师姐,你……”听到顾乘的话,闻雁微微蹙起眉。
就在顾乘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想要找补的时候。闻雁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师姐平日,还是莫要太妄自菲薄了。我喜欢是个好人的师姐,但还是希望师姐不要在任何时候,都一味忍让。”
顾乘把自己看得太轻。
闻雁想。
闻雁见过许多天资卓绝之辈,而顾乘的天赋,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之最。这样一个天才却在宗门被无视,被排挤,被指去干各种苦活累活,被要求让出她的七剑之首名号,偏偏还就这么无怨无悔地过去了许多年。
如果不是闻雁认识顾乘,她绝对无法想象出世界上会有这么一个人。
一个烂好人。
闻雁想到这里的时候,内心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如果是她遇到这些事情,早就一剑朝薛衡劈了过去,偏偏顾乘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好歹师姐妹一场,闻雁觉得要在自己回去魔门,与仙门老死不相往来之前,给顾乘这颗圆不溜秋的石头磨出点锋芒来。
闻雁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没能准确传达给顾乘,她只是下意识想要顺着师妹的话答应下来。但闻雁知道师姐不管现在嘴上说的什么,她心里一定没有想明白。
因此,在顾乘才说出一个“我”字的时候,她就抬手按住了顾乘的嘴唇。
顾乘瞬间一动不敢动。
她怕自己一动,就碰到闻雁贴在自己唇上的指腹。
大脑变得空白的顾乘,完全没有注意到闻雁是什么时候扭过的头继续观察人群。直到闻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顾乘才回过神。
闻雁说道:“师姐,我好像看到裴誉了。”
————————————
裴誉藏身在一棵柳树后,唯恐先让容芫发现自己的身影。曾经与他浓情蜜意的容芫这些时日对他格外冷淡,如果在自己抓住容芫之前被她看到,容芫一定会掉头就走。
因为紧张,他收拢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绞在一起,明明衣服穿得不厚,还待在凉荫下,额上却出了细密的汗,时不时就要抬手拭去。裴誉在树后来回踱步,接二连三地探出头去,往人堆里看。
容芫没有出现。
“一定是因为还在白天的缘故,”裴誉自言自语道,“她今日身子不好,白天日头未免太晒了,而且戏晚上才开始唱……”
裴誉想,容芫那么喜欢听戏,曾经还因为他说某出戏写得不好与他争论过许多次,她是一定会过来的。
更何况隆庆班已经放出这回的戏目,先唱的是《长亭赠扇》,这是容芫最爱的本子。
无意识间,裴誉将自己的手心掐出道道红痕,袖子也揉成皱巴巴一团。当他回神发现这件事后,又是手忙脚乱地一阵整理仪容。
容芫已经淡了对他的感情,是以这些天哪怕内心备受煎熬,裴誉也没忘了时刻注意仪表,唯恐使得容芫更加不喜。
就在裴誉拼命往身后看去,想要确认背后有没有蹭到什么草叶树皮的时候,猛然发现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
裴誉不知是那二人走路太轻,以至于他没有听到脚步声,还是他太专注寻找容芫,才忽略了周遭声音。总之视野里骤然出现两个看着他的人,吓得裴誉一个大后退,直接撞在了背后的柳树上。
这一撞让他冷静了些许,发现来人是两位姑娘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大得有些丢人。裴誉撑着身后树干站直身子,甩了甩衣袖,轻咳一声强作镇定道:“你们是谁,跟着隆庆班来的吗?”
闻雁小声跟顾乘说道:“原来这个戏班子叫隆庆班。”
顾乘也道:“戏班往往会取个吉利名字。”
不怪裴誉会这么怀疑,杨柳镇就这么点大,住上一段时间就能认全大部分人。骤然见到陌生面孔,又恰逢隆庆班来到杨柳镇,裴誉下意识将闻雁二人与隆庆班关联在了一起。
两位姑娘其中一位戴了顶幕篱,面容隐在白纱之后,另一位倒是未作遮挡,眉眼中有一股清正之气,虽然她腰间无剑,却让裴誉想到了一些佩剑的侠客。裴誉依稀记起隆庆班又被一些人称作女班,概因班中戏子多为女子,一些年轻的男角也由女人反串扮演。思及此,裴誉更觉得眼前二人是隆庆班的人,那神情冷肃的女人说不定就是武生一类的角色。
然而,他紧接着却听见戴着幕篱的姑娘说道:“阁下就是裴誉裴秀才吧,我二人是邱公子请来的修士,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
听到邱公子三字,裴誉脸色骤变。
闻雁自觉自己说话的声音绝对算得上好声好气,然而她才往裴誉的方向迈了一步,就见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的裴誉,竟是一咬牙,一握拳,一掉头就跑了!
闻雁:“……诶?”
闻雁愣在原地,实在不明白裴誉就这么跑了是作甚。而她身边的顾乘一声不吭立刻追了上去。凡人的速度哪比得上修士,裴誉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见那个神情冷淡的女人出现在了眼前!
裴誉一哆嗦,腿立刻就软了下去。
裴誉眼睁睁看着顾乘的手抓向自己。
顾乘是冲着裴誉肩膀去的,虽不明缘由,但她见这人腿软得似乎要跪到地上去了,实在有些不好看,便想着抓住他肩膀免得他滑下去。然而裴誉却以为顾乘要抓自己的脖子,眼一闭嘴一张就要大声呼救。
可他连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裴誉睁开眼,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哑了。
慢慢走过来的闻雁,手指还是法诀的姿势。
用禁言术阻止了裴誉的呼救后,闻雁指指边上的小巷,示意师姐带着裴誉去那里。
裴誉蹲守容芫的地方虽然偏僻,但还不够偏。闻雁不晓得他为什么要一副她二人仿佛是去追杀他的架势,以防这人招来更多麻烦,还是去个没人的地方慢慢问好。
顾乘心领神会,抓着裴誉的肩膀强行将他带入无人小巷,将他往墙上一扔后,还给小巷的出入口都施下隔绝法术。
没有顾乘抓着他,裴誉立刻顺着墙壁软倒下去。
“不是颇具风骨,讥讽考官的书生吗,怎么现在这副模样?”闻雁双手环在胸前,解开了禁言术,“我们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问点话罢了,你跑什么?”
裴誉捂着自己的脖子,试了好几次声才能顺利发出声音:“你、你们不是邱何度请来杀我的?”
闻雁觉得好无语。
顾乘皱了下眉:“你为何会这样想?”
“邱何度那样的人,仗着出身,从来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说到这里,裴誉都没显得之前那么害怕了,冷笑道,“他恨我抢走了容小姐,只怕恨不得我去死,雇人来杀我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世上会因为这种缘由杀人的人,少之又少。”顾乘不明白裴誉为什么要如此仇视邱何度,“而且,修士不会被人雇佣去做这种事。”
闻雁咳嗽了一声。
“还是问正事吧。”她岔开话题。
顾乘对修士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以前管束严格,确实很难找到一起仙门修士受雇佣杀人的事,但现在……闻雁只能说这种情况不会很多,但也绝对不少。
顾乘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问话的活都是闻雁来的。
闻雁想了想,摘下了那顶斗笠,再度看向裴誉。
她这张脸在问话的时候很好用,倒不是长得好看的缘故,她五官明艳的同时又不失温柔,是一张很容易得到别人信赖的脸。
果不其然,接下来问话的时候,裴誉的抵触情绪低了许多。
“我二人并不是来杀你的,而是为调查容小姐而来。”闻雁说道。
得知自己小命保住了后,裴誉放松许多,但下半句话又让他有点紧张:“调查容小姐?你们为什么要调查她?”
闻雁道:“邱公子近日的一些事情,不知你可否知晓?”
“你是说邱何度认为容小姐被妖魔调包的胡话?”裴誉道,“他不过是因为容小姐要与他退婚,发了失心疯罢了。”
这件事情,裴誉与其他人的想法倒是一致的。
闻雁做出疑惑的神情:“可邱公子说,容小姐这些时日也冷落了你,容小姐对你的态度同样大变,你不怀疑她被调换了吗?”
“我、我……”裴誉支支吾吾道,“她还是她,她对我如此,都是有缘由的。”
“能对我说说吗?”闻雁温声问道。
其他人以为容芫淡了对裴誉的感情是因为家中突逢大变,但裴誉这副模样,显然另有原因。
有些事情,果然还是要问本人才能知道。
裴誉不想说,但他听见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一抬眼,便看见方才挡住他去路的女人不知何时取出了一把剑,此刻剑出鞘小半截,阳光落在暗色的剑身上,竟是仿佛被剑身直接吸了进去,不反射半点光芒。
裴誉方才便觉得顾乘像带剑的侠客,现在更是发现这人用剑确实适合得不得了,哪怕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拔剑的动作,都让人感觉到了凛冽的剑意。
一人温言细语,一人以剑威胁。
裴誉难堪地低下头去,终于吐露实情:“我有一次酒后失言,与人说只要娶了容小姐,待容老爷容夫人走后,容家家业就是我的……那人并未外传,但容小姐恰好来找我,她全都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裴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