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查得那么深了,萧弄音惊了,连忙侧目望向太后,太后此刻手抓着椅子扶手,用力得关节都有些发白。
萧弄音心生无奈,殿内三位青年才俊到底学的还是民生政治,是书本上的那一套,祁步青提出买卖人口,大约也只是觉得这些子民凄惨苦难。
但坐到太后这个位置上,眼界就完全不同了。
萧弄音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她劝祁步青不要着急肃贪,是想着他如今根基未稳,不适合与那些老狐狸斗。
结果祁步青就给了她一个更大的惊喜,买卖人口到草原确实不是需要和朝廷官员争斗了,但这确实一个会动摇朝廷根基的问题。
大梁朝与草原势力一直小战不断,一开始战报还会写详细了往朝廷递,后来也就是报一报死伤人数和杀敌人数了,朝廷该拨款补偿还是奖励,甚至都不用再经过朝上会议,兵部自己就可以决定了。
草原生存环境严苛,能活下来的个个都悍勇非常,一个就能缠斗住三四个,每每入犯边境,也是骑着快马而来,机动性极强。
若是他们只是想抢一笔,甚至在他们都已经抢完逃跑的时候,守卫军都不能团结起来阻拦。
但是,前提这些人是活下来了的。
草原人口不盛一直是个大问题,由于没有农耕那样固定的粮食产出,只凭着放牧打猎,他们也养不起太多的人口。
老人往往在失去劳动力的时候,就会自己走向死亡,这是草原不成文的规定,除非位高权重或是家中子嗣执意赡养。
不过那样的情况还是很少的,珍贵的食物一般都会给青壮年补充体力,或是抚养未成年的孩童。连要干不少活的女人每日能吃得都很少,愿意赡养老人的就更少了。
而且老人最高在还保有行动力的时候,就离开这个家。
因为与中原大梁朝不同,他们那里的孝道是护送着老人去见天神——也就是送到草原的山脉中。
据他们说,那是最接近天神的地方,老人们往往只带着一壶羊奶就进山了。
荒芜的山脉远看是一片绿色,其实却没有任何有果实的树木生长在山上,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战斗力的老人最后的结局不是被山中野兽活吃了,就是饿死后尸骨变成食物肥料。
做过战士稍有些骨气的老人,会向家人讨要一把刀,进山后自我了断。但刀毕竟是珍贵之物,即便有自杀的勇气,他们能得到的大多也只是绳索。
几乎所有懂事的草原人都知道他们的结局,但既然有说法说进山攀登可见天神,他们也就乐于接受这个说法。
毕竟比起想象自己的父辈祖辈凄惨的死亡,幻想他们在天神国度永享安逸要好得多。
然而即便是没有会成为拖累的老人,女人和孩童的存活率也很低,一旦染上疾病,几乎就无药可医。
重病而死的人是不适合见天神的存在,只能被火葬。
人口稀少是草原人之所以不与中原军队正面战斗的原因,在缺少食物的时候,他们只会选择去边境抢上一波就跑,
而他们分为各种部族零散分布在这片草原上,逐水草放牧存在着,中原军队又很难在这片不熟悉的地方发现他们的踪迹。
于是中原和草原就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互相为敌但暂时都没有办法。
这种状况自大梁朝创立以来便存在着,但往往只有边境会遭受草原侵略者的困扰,在朝臣子很容易就忽略他们的危险性。
只有太后和一些老臣依然对草原敌人的存在铭记在心,毕竟这些草原人也曾经组建过大型联军进犯中原,虽然最后因为人力不继只能谈和了,但也让中原大地遭受过铁蹄肆虐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太后清楚知道那些人的可怕。
他们一直以来能做的就是尽力抑制草原的发展,让草原人无力挑起战火。
但是眼下,祁步青告诉她,有一个所谓的江湖帮派,竟然一直在往草原输送人口?
太后怒不可遏,但还是努力让自己没有骂出来:“多久了,他们买卖人口多久了!怎么哀家从来没有看过相关的折子,那些地方官还敢自称父母官,连自己的子民被买卖出去了也不向上说一声吗!”
她忍无可忍,想着平日里的折子上一片四海清平就心寒,把手边的杯盏一下子砸了出来:“连珊,吩咐下去,立刻把兵部的人都给哀家叫来!”
她反应这么大,在场三位男子都有些想不到。
萧沉壁与樊明川从未接触过平民生活,自然没法对那些被买卖者生出共情之感,对他们的未来只能想出凄惨二字,到底只是个概念。
祁步青稍好些,但也不是和太后在一个频道上。
他从前邻家也走失过一个小女孩。这次之所以提及,想着的也是这些从前的街坊失踪若是被这些混混绑去卖了,不知过得有多凄惨。
农家并不富裕,女孩不算千娇百宠,但也是父母疼爱的心中宝,善良乖巧,还曾经在除夕夜给祁步青送过一碗鸡汤,说是他们家的心意。
然而她不满十岁,便失踪了,亲朋好友寻遍整个镇子也没能找到,报到官府也只是在失踪名单上填个姓名,在没有下文了。
邻家一家生活都灰暗了,最后实在受不了,搬离了镇子投奔亲戚,试图转换心情。
这一切都是因为女孩的失踪,而兴海帮就很可能是造成失踪的元凶,这就是祁步青挑出这件事的原因。
只是他没有想到太后的反应会这么大,照他原本预想,太后对于这种江湖帮派可能不会太重视,也就计划着自己与樊明川在这件事上想想办法,提及的也主要是官场涉贪。
结果这一次太后听了,比上次云淡风轻听他讲江州水深严重多了。
倒是让他一时不知做什么反应了。
樊明川一脸懵逼,在他的人生中,唯一可以跟买卖人口扯上关联的,怕也就是花楼里的花魁和歌舞姬了。
这些人往往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又是幼年就被拐骗的,将从前的记忆都淡忘了,对着他说起,也只是当作劝酒时的一个谈资。
反正在他这个客人听来,不是特别悲伤。
至于草原,在他的概念中,那就是一群没事找事做得蛮子聚集地。
所以他根本没法体会太后的恼怒,祁步青的悲愤。
萧沉壁更不用说了,只是他政治嗅觉极好,重复了一遍太后刚刚提到的“兵部”,心中便有了个隐约猜测,想着太后关注的重点大约是祁步青刚刚说的草原了。
他是户部侍郎,又与各世家的贵公子都有交情,因此各方面消息也灵通些,知道些草原传回的消息。
听说一年多前,草原的可汗便换了人,老可汗未死退隐幕后,新可汗据说特别年轻,不是老可汗的儿子,而是孙子。
这次可汗换代似乎没有引起草原太大的震动,目前也没摸清新可汗的性子,不知他是草原上的主战派还是主和派。
说到底,这位上位的可汗朝廷至今还没打听清楚是怎么回事,按朝廷的预想,上位的应该不是老可汗侧室生的二儿子,就是正室生的三儿子。
毕竟正室生的大儿子,死了都十几年了,别的儿子也都不成器。
哪知突然会冒出来个孙辈。
他还思考着,兵部的尚书和两位侍郎便匆匆赶到了。
“赵永章,你们现在可真行,看哀家只是女流辈,日日只拿着练兵情况糊弄哀家是不是!”
赵尚书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躬身称不敢:“太后娘娘,您这话可就说重了,臣等哪敢糊弄您呐。”
“你别想着和哀家打太极,今日哀家没心情与你们掰扯。哀家问你,边境前线是不是会有大梁朝的人口被卖到草原那边去?”
“看您说的,哪儿能啊。”赵尚书心道要糟,边境总有身份不明的人自称商队往草原方向去,他当然是听说过的。
不过边境军也就负责追踪这些商队,到比较中立的城镇。这些商队也乖觉,在边境军那里给看的都是正经商贸文书,队里人也不曾求救,他们收了银两也就轻轻放过了。
商队再要在中立地带做什么,或是怎么从那里不见的,就不是边境军需要管的了。
朝廷晌银不多,兵部对于他们这种耍滑头补贴家用的手段,也没有太管束。
但要是认真追究起来,真是做了买卖人口往草原的帮凶,那可是要抄家的罪过。赵尚书又不傻,哪里会承认呢。
“你还想着瞒哀家,那个什么兴海帮,是不是也往你嘴里喂银子了!”太后越想愤怒越甚,都有些眼前发黑了,恼恨地站起指着赵尚书道。
萧弄音用自己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与她对视一眼:“您别着急,我来问问。”
太后也知道自己此时情绪过于激动不适合问话,稍微犹豫一下,还是坐回了位置,默许了萧弄音来问话。
赵尚书不敢再惹太后动火,也没有抬头,只听着萧弄音说话。
“尚书大人,您是兵部当家人,不至于尸位素餐,连边境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吧。”
“娘娘,你可不能污人清白,边境每每提交的折子情报,臣自然都是认真审阅过了的。”
“哦,是吗?那他们审阅出入人口的手续,想必也是您和各位兵部头领定下来的吧。”
“自然,这个在朝会上也是讨论过,经过了所有朝臣和太后同意的。”
“那么既按照朝会讨论的去实行,您又不曾渎职忽视过他们改变手续的折子,您是想告诉我,边境那些兵哥都是罔顾朝廷规定,自行行事的嘛?那可就又是您管理不当了。”
赵尚书只是听过宫中要出一位涉政宫妃,根本不知是哪一位,更不曾了解过萧弄音的过往,因此不假思索地反驳了。
“娘娘不要凭空揣测,边境如何,不是娘娘身处深宫,靠想象就能想出来的。边境不曾出过违反朝廷规矩的事儿。”
“赵尚书,您抬头看我一眼。”她趁着赵尚书抬头被惊艳得那一瞬,粲然一笑。
“我未进宫前在边境生活了许多年,也算有些名声了。边塞一枝花,各位兵哥都乐意叫我曲灯,不知道赵尚书有没有听说过我?”
“说起来,曲灯花又叫白狼毒,或是您乐意的话,也可以叫断肠草。凭我的美貌,都可口口相传成为传说了。”
“兵哥们喜欢传些这种事儿,您总该听过其中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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