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草这个外号,兵部尚书并两位侍郎都听过,戍边的将兵每每被调回来述职再分配,就会向京中人传说。
那间小小的酒肆,用断肠草酿酒,给他们这些戍边断肠人灌了一坛子乡愁。
赵尚书甚至还喝过这种“断肠酒”,入口带着些甘甜,并没有寻常酒的辣味,但是酒液一流入喉咙,便带起了火辣辣的感觉,配合草药的清苦,直让人落泪。
“刚离家乡时没咋觉着,甚至对新地方还有些新奇,但真遇上难事儿,就真又悲又恼无人能说,眼泪还只能往肚子里流。这酒先甜后辣再苦,真是绝了。”
赵尚书依然记得这形容,也听过这些将兵讲起过酿酒人,只知道是个厉害的小娘子,那些神乎其神的赞誉他根本没在意。
从军三年看只猪都眉清目秀的,戍边将兵虽然每日还算自由,但那种边陲小镇怎么可能出大美人,怕是白净些的都能让人当天仙了。
但看着萧弄音这张脸,他才知道那些赞美所言不虚,只是天仙这个形容不贴切,她的美不出尘,不素雅,她是那种金银堆砌更能突显出的美,是脂粉最适合装扮的那种美人。
“娘娘……不是在与臣开玩笑吧。”赵尚书回神,嘴里有些泛苦,眼前这位美人若真是边镇那一位,他胡扯的话就根本没用处了。
“您觉着当着太后的面,我有闲心与您开玩笑吗?”萧弄音的笑容甜美依旧,声音还带上了个勾人的尾音。
“既然您不肯信,那我就帮您回忆您下给手下人的文书。”
“凡持商队通行印信的,皆可以放行,不必追究商队人数与印信上是否相符,也不必核实商队人是否与印信描述吻合。”
赵尚书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他没想到萧弄音甚至能说出他文书的具体内容。
他犹豫了一下,见太后一脸肃穆,像是要严查的样子,也不再在稍一查问就要暴露的事上扯谎了。
“是,不过这命令的初衷是不想频繁核实误了时间,商队印信发放到他们通关,不知变动了多少,若是多招了个人手都要慢慢上报核实,工程也太大了。”
“而且商队是为了贸易去的,压着队压着货,他们的生意也没法做了。”
太后听不下去他的诡辩了,打断道:“他们的生意如何做,需要你一个兵部尚书来担忧的吗!”
“朝堂上已讨论过了,之所以严定商队规矩就是怕这些走南闯北的人中混进了草原奸细,我们还不知道。”
“结果你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草原奸细是不知道有没有混进来,我大梁朝的子民都被当成牲畜给卖到了草原去!你是不是就是想要私通草原!”
赵尚书被她说得心跳不已,听到最后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太后娘娘明察啊,这可不全是兵部的责任啊!”
“户部管着这些商队的印信发放,但是他们总是胡乱填写数字内容,支使着我们兵部四处寻问。不能总叫着我们兵部倒霉善后吧!”
“我们兵部动不动就要打仗,凭什么他们安逸待在中原拿笔一划拉,就让我拿命拼前程的兵部人马替他们上下查问缺漏!”
他不敢担这罪责,这可是祸及一个家族的大罪,然而这殿内此时就有一位被他甩锅了的户部侍郎。
“赵大人,你慎言比较好,若是没有证据空口说白话,污蔑同僚可要一并论罪。”萧沉壁等着他说完,面对太后的目光不缓不急地说道。
“证据?萧家小儿,你户部积压了我兵部多少问责书?一桩桩一件件都能拿来做证据,都是写明了是你户部文书出错了!”
萧沉壁神情不动:“赵大人,你每每问责,我户部都有调查,只要核实是户部治下官吏出了问题,都立刻按咱们大梁朝律法罚了。”
他说着刻意般地上下扫视了一遍赵尚书:“可不像你兵部,胆大包天竟然瞒着朝廷私自就给人下命令了。”
萧沉壁的话没有半个字说错了,却让赵尚书恨得牙痒。从前即便把这种事拿出来说也不会管用,朝廷反而会觉得是兵部小题大做趁机揽钱。
所以赵尚书直接“灵活变通”,吩咐下去让手下人便宜行事了。
赵尚书也是六十余岁的人了,被顶得说不上话便吹胡子瞪眼,一副忍着对萧沉壁破口大骂的样子。
赵家也算是个世家,只不过比不上萧家这种大世家。平时的时候,各世家间还能稍稍照拂着,到了这种情况下,却是根本没办法指望他们捞人的。
萧沉壁甚至觉得赵尚书就是个蠢货,做手脚做得人尽皆知,连她妹妹一个边境卖酒女都知道。最后被逼上绝境就慌不择路了,竟然往大世家子嗣云集的户部扯。
他们怎么可能与他一起分担罪责?户部做事向来就滴水不漏,是赵尚书可以轻易攀扯的吗?
“那真是买卖人口,这些人口你户部每每统计怎么我没发现异样?”赵尚书质问道。
“数据上问题没有十分大,总归这种事是地方衙门负责统算,我们只负责统合罢了,失踪人口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寻生计,还是有了什么死伤买卖,就不是户部需要追查的了。”
“你撇的倒是干净!”赵尚书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看了眼自己身后两位侍郎,指望他们帮自己说两句话。
然而这情状,两位兵部侍郎都觉得不妙,想着反正有尚书顶在前面,受罚也不会太重,不愿意开口加深罪责。
“大哥。”兵部无话可说,萧弄音却开口了:“现在可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你们按规章办事说不上错,但结果也并不好吧。”
萧沉壁抬眼,终于不再只是对这个妹妹扫视一眼,将视线集中在了她身上:“贵妃娘娘此话何意?”
“我的意思是,现在出了问题,得分配工作解决问题,既然是人口买卖,是不是得你户部去想办法敦促地方衙门调查?”
“此事自然应该,只不过是不是该由太后直接下旨……”萧沉壁皱着眉凝视了一会儿萧弄音,然后向太后请旨。
“贵妃的意思就是哀家的意思,哀家的懿旨之后会下到兵部,萧侍郎听命就是。”太后说完犹豫了一下:“至于兵部……”
“太后娘娘,如今当务之急就是赶紧将这种罪行遏制住。兵部虽有过错,但赵尚书也是多年老臣了,这么多年也算兢兢业业,如今只有他有能力,立刻严令兵部属下各部了。”
萧弄音竟然为赵尚书求情了,在场没一个人想得到,毕竟看她先前揭发赵尚书不法的样子,可不像是与赵尚书有交情。
就连赵尚书自己都没想到,他原以为今日萧家兄妹二人串通一气,自己已经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哪只峰回路转,萧弄音是那个领路人。
“你是说让他戴罪立功?”太后依然有些犹豫。
萧弄音明白她在考虑什么,太后其实并不想现在处置兵部尚书,如今的政治格局是她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尚书与两个侍郎不睦,也是她特意营造的局面。
且兵部不同于其他部门,不是随意空降一个官员,就能让那些曾在战场厮杀的人心服的。
只说赵尚书一人,他虽已久不经战场,但还是有很多将官记得他的威名。
虽说他确实做了糊涂事,但人口买卖这种罪行,负责相关事务的户部肯定脱不了关系——哪怕真的追究不到责任。
她犹豫的也就是,如今既要严查,是不是先把罪名冠在赵尚书身上,利弊皆有,她权衡后还是难以抉择。
没想到萧弄音竟然替她做了抉择。
太后原以为萧弄音初学政治,正是最该嫉恶如仇的时候,怕是要要求她严惩,不料结果与她猜测完全不同。
“如今尚书大人背上这样的罪名,即便是为了做补偿也得拼尽全力,肯定不会再让他治下官员放走嫌疑商队了。赵大人,您说是不是?太后即便要罚,也等赵大人做出些弥补再罚吧。”
萧弄音两边递台阶,因为秋后算账是对两边都适宜的方案。
拖得长久些,赵尚书就能上下打点着减轻自己的罪责了,且这种事只有最开始的时候会引起轰动,拖些时候旁人还能惦记着些自己以前的好和后来做出的弥补,即便要罚,也不会罚得太重。
而对于太后来说,她也有充足的时间考虑怎么罚,即便真的换人,她也有时间找出一位能顶替赵尚书的人,不会让局面被震荡得太严重。
祁步青和萧沉壁都立刻明白了这种方法的益处。
祁步青颇有欣慰她的进步,他也不再天真,知道这种办法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且这次纠葛也只出在世家与皇室间,与他没有什么妨碍。
萧沉壁却蹙起了眉头,他原以为他这个妹妹不过是出来当个花瓶的,太后纵着她说话也就算了,她还真能凭自己提建议了?
倒是樊明川颇不满,一拍膝盖:“有罪便罚,无罪便赦,哪有拖着的道理?”
众人目光便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让他一个哆嗦:“我说的……我说的没错吧?”
他说的倒是没错,就是蠢了点。
萧弄音没忍住笑意:“对不对是一回事,该不该又是另一回事了。倒是侯爷你,娶妻可是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正确事儿啊。”
樊明川一梗,只好嘿嘿假笑着糊弄过去。
太后则直接无视了他,冷脸向赵尚书问道:“贵妃方法中那些要求,你能做到吗?”
赵尚书心一松,行了个匍匐大礼:“必尽全力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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