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万里共天色

钧天王城最令人向往的地方,不是宫城,人人都知道那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在宫城里干活的人都战战兢兢不可终日,也不是工部,虽然据说工部一个吊灯就值几座城,而是这个小而破旧的院落。

大家管这里叫做内阁。

在内阁上班意味着你是这个京城里除了某些特殊的职业,比方说早上敲钟的,早班放哨的,几乎是起的最早的,因为内阁上班的路最远,而且内城更是森严,不止术法禁绝,连车马都不得入内,更不要提那些乱七八糟的坐骑了。

只能走过去,因此很多内阁成员选择带一床被子睡在里面。

每年他们都在投票争取在内阁盖个澡堂,后来澡堂盖了,他们就天天投票要求改造一下,总而言之,真正的内阁阁员,除了婚丧嫁娶,一般都要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的。

内阁离宫城很近,天帝时不时会去喝个茶,它是心脏是中枢,是九重天最向往的地方。

九重天的大小官员看着邸报喝着茶,然后一口茶喷在报纸上,梁枫是真的放弃治疗了吗,还真的是葛愈啊。

由妖物飞升还当上了首辅,葛愈大概可以写进史册了。

蓝色的牡丹在清淡的早冬阳光下依旧开放,此物本非凡品,在葛愈的身边,牡丹花可以常开不败,不分四季,淡蓝头发的男子在抽屉里翻着自己想吃的东西,经常有人开玩笑说葛大人的真身怕不是牡丹而是仓鼠吧。

他在等待自己的第一波新阁员来上班。

一切似乎都没有很顺利,听闻自己要拉他组阁辞职就跑的也不是没有,葛愈明白自己如今和梁枫上了一条船,而如今走进这个院落的,也意味着和梁枫上了一条船。

“你唱红脸,朕来为你唱黑脸。”梁枫如是说,“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的让大家喜欢你,就像你从前做的那样。”

葛愈出了口气,“听起来的确是臣擅长的那样呢。”

葛愈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未曾小看过梁枫,而接触之后,他发现梁枫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可小觑。

所以上了这艘贼船,也未尝不可吧,蓝发的男子想,修剪着牡丹的枝叶,从前他很少留在内阁过夜,因为他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

但是现在他不需要照顾他们了,因为乐嘲风把他们带走了,葛愈低下头去看一张画像,他的一双子女都像他,有着浅蓝色的微卷的头发,末梢总是不安分的翘着,眉眼绮丽,不折不扣的人间富贵花。

然后他将画像卷了起来,站了起来,太阳升了起来,九重天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云层次第阵开。

“新的内阁今天就要组阁了。”梁枫轻声说,初冬的季节九重天上夜也变长了,他起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江白露打着哈欠爬起来的时候梁枫把木梳递给了她。

“帮朕个忙。”青年说,浅色木质的梳子停留在他的手上,江白露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她接过了梳子,“陛下做个心理准备。”

她未必比梁枫自己弄得好。

但是江白露知道这一天对他来说不一样,他选择的首辅在今天组阁,幽天军将于明日离开钧天,他今日将册封太子,他将坐稳自己的帝位。

江白露知道他的私心,他希望自己今天格外夺目,没有一位新娘愿意让自己在婚礼上被伴娘抢走风头,也没有一位帝王愿意在册封仪式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子身上。

而梁栋的确生的比梁枫要好,又一直处尊养优,梁枫太苍白也太羸弱,江白露帮他穿上了一层层的衣服,白色的外袍压在中衣红色的领子上,显得庄严而肃穆,九条蟠龙流转着明媚的金光,细腻的金线缠缠绕绕,却又历历分明,江白露理着他的白发,微凉的头发如水流在她的指缝间,让她有一种错觉,仿佛抓也抓不住,只能像月光或者水流一样溜走。

据说天家人并不是纯粹的白发,他们的头发会带着一层薄薄的金光,老天帝和梁栋梁椿的确是如此的,江白露想着,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梁枫和他们看起来不一样,有一种莫名的萧索。

因为他的头发,白的很彻底,没有那种自体生辉的华光,只是白色的,冷淡而纯净的白色,寂寞的像空山深林里无人涉足的雪。

“你在想什么?”梁枫问道。

江白露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发现,梁枫捞起了一缕自己的头发,细细的看着。

的确没有。

没有父亲和弟妹那样令人仰视的光华,白的像他空乏贫瘠的童年。

“大概他们有什么特殊的保养方式吧。”梁枫静静地说,天色还没亮,烛火倒影在镜面上,斑斑驳驳,半真半假。

“我听宫人说,大概是因为吃的东西比较考究吧。”江白露说着些闲话,“她还劝我说给陛下安排一下,大概会有用的。”

“不必了。”梁枫平淡地说,“这样就好。”

他放下了手,江白露把那缕头发梳了上去,“为什么不呢?”江白露漫不经心地问道,她和梁枫恰好是两类人,江白露万事不挂心,万事不惧,梁枫则不一样。

“当然,陛下这个样子也很好。”江白露说,梁枫没有从这个少女一贯散漫的语气中感到一丝一毫的敷衍。

白色的头发被一缕一缕地梳起束好,镜中的青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银白色的眉线条锋利,异色双瞳一日一夜,倒映着朦胧的影子。

他的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就像一个乖顺的学童,江白露将木梳放进了盒子里,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袜线很正,步云履上描摹着精致的祥云花纹。

他很多年都是这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在街上没有人怀疑他不是个小乞丐,因为那时那个少年身材单薄,低着头,谨慎而小心。

梁枫一直拒绝承认自己被打怕了,他虽然一直挨打,但是他从没有怕过,或者说他虽然怕,但是依旧会反抗下去。

他始终没有办法原谅他的家人。

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他没法忘记当年的那些日子,连吃饭都要看人脸色的日子。

宫中的生活极其压抑,出了错八成就是重入轮回,因此宫人们多少都有些精神不正常,他作为那个无论怎么欺辱都是正义的存在,没有人能想象他当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宫人可以随意折磨他,因为他没有任何人会为他主持公道,没有任何人会听他的哀求,为他说话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整个九重天一切不幸的源头,所有的天灾**都可以归结为他出生了,世道变坏了。

而且他们有理有据,从前的生活多么的美好,但是好像从他出生的那年开始,年头就坏起来了呢。

宫人们似乎要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发泄在他的身上,他终于放弃了祈求和服从,那一天他从供奉的武神手中取下了那把装饰大于实用的刀子,藏在了袖子里。

给他送饭的宫人让他跪下来,端着的食物他发誓没有后来他在街上短暂流浪的时候捡的好多少,他却要为这么一点东西受尽折磨和侮辱。

他没有跪下。

他只是定定的看着宫人。

在宫人伸出腿来踹他的时候,他将那把刀捅进了对方的小腹。

他不记得自己捅了多少刀,那么一把没什么用处的刀子,弄得血溅在他的脸上,好似女孩尝试成为女人时胡乱点的胭脂。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拉开的了,他也不记得自己被打成了什么样子,只记得那时的疼痛,痛得仿佛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被反反复复的碾碎,好像跪在什么地方跪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觉得他大概已经死了,因为感觉不到难受了。

从此之后,他被彻底的锁在了塔里,再没有任何宫人或者什么其他人会进来,不过蛮好的,可以安心读书了。

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在读书,如果最后的希望也被掐死的话,他真的难以继续存活。

梁枫感觉那次的事情,似乎打碎了他一层壳子,从那次之后,他再也不觉得血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也再也不会害怕让任何生灵流血。

据说新兵上战场的时候,都会没法对敌人痛下杀手,而他可以。

大概那层心理隔膜,在那一年的时候就已经粉碎了。

江白露看到梁枫在出神,有时候这个青年会莫名其妙地走神,好像魂魄被抽走了似的。

她一直笃信,每个生灵和另一个生灵之间,是没法真正理解的。

显而易见,梁枫有一个黑暗无比的过去,但是他不一定会有一个黑暗无比的将来,江白露是这么相信的,肮脏污秽既可以滋生臭虫也可以开出莲花,江白露从不断言任何事情。

“陛下。”她叫道,白发的青年回过神来,天色已经发亮了,东方显出了一丝薄脆的白色,苍凉而寂寞地挂在夜的边陲,好似这个青年的发色。

江白露将剑递给他,青年理过白色的流苏挂在了腰上,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物,那个轮廓他明白了是什么。

是那把小巧的压衣刀,正安分地呆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他似乎感到了莫名的安全感。

他已经自由了,他已经长大了。

青年的指尖划过刀柄上的暗纹,他有一天会自由的,一定会有那一天的,从里到外,彻底自由了,不会像现在一样还会被囚禁在过去。

“肯定会的,”江白露笑着说,梁枫才发现自己忍不住低声说了出来,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

青年的脸上蓦地升起一股桃红,江白露看着,终于禁不住笑了出来,黑发的少女笑得捂着嘴,笑得平素的清淡都像春时的浮冰一样噼啪地折断揉碎在春水里。

“你笑什么?”梁枫终于问道。

“没什么,”江白露笑着说,“你刚才的表情,实在是有趣极了。”

说的我像是个小孩子似的,梁枫想,江白露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冒犯似的,开始向他演技浮夸地请罪,他甚至怀疑这家伙在报复自己,因为平时看惯了她不嗔不喜,泰山崩于前我先捡个云母的过分泰然,如此演技浮夸,他实在觉得自己今天屋里进错了人。

他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你先别这样,我有点不习惯。”

金光万丈,尽染高楼,琉璃瓦与玻璃灯错彩流辉,万物于无声中躁动,期待着朝阳的到来,年轻的天帝步云履踩上层阶,金色落在他的发梢肩上,他站的肩背笔直,眼底一片高山深壑般的笃定坚毅,一双异色瞳一半是海水汤汤一半是天日灼灼。

或长或短,或近或远,这都是他的纪年。

他一定会自由的,手指默默攥拢,他将昭告一个如火烈烈的盛世的到来。

正如某个预言里所说的那样。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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