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天之上,白日高悬,王城表里,层层结彩,今日里天帝将册封太子,这是自夏日里来,九重天上第一件喜事。
自然而然的万众瞩目啊,江白露出了口气,有了在王城内易容和遁形的权限,她给自己找了个好位置。
她要看着他。
江白露记得小时候母亲给了她和江棠舟一袋花籽,让她们去种,不知道是袋子漏了还是怎么的,偏偏有一颗落在了墙上的缝隙里。
然后那株植物顽强地生长了出来,墙遮盖了全部的日光,它柔软而白净,长长的杆顶着稚嫩的淡黄色叶子,母亲说它死定了,并好奇下人为什么没有把它清理掉。
江白露觉得它既然活下来了,将来也会坚持下去的吧。
母亲让她把它挪到盆子里,“努力活着的生灵都很了不起呢。”江夫人说,“它会和它的兄弟姐妹一样,春天的时候开花的。”
它一直在拼命活着,江白露将它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花盆里,第二年的春天,那株植物和它的同胞比起来依旧太细弱了,然而在一个早上。
江白露发现它开花了。
脆弱的,单薄的花朵开在春风里,摇曳得风情万种。
虽然它的兄弟姐妹已经开得锦绣成堆了。
江白露托着下巴看着它笑,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呢,她伸出手去触碰花瓣,暖阳涂抹在她的手指上,狂蜂浪蝶都不在这里,但是春光还是来了的。
她第一次看见梁枫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仿佛一株黑暗中的植物,后来她愈发确信了这一点。
仿佛一株生在深谷中不见天日的花树,开着一片一片六月雪似的白花。
唯有春光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梁栋很好,他是生在富贵如山中的人,天生就有一派雍容宽宏的气质,出身好又加上天分好,他没有任何发愁的事情,因此性子也好。
他走进来的时候人们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他身上,好像一个自体发光的天体一样,金色的光华淡淡的镀在他的白发上,太子的衣裳是淡黄的,上面绣着四条龙,栩栩如生,在日光下流转生辉,坐在高处等着他朝拜的天帝反而处在了阴影中。
明与暗被光影切割开来,梁栋跪了下来,毕恭毕敬地行礼。
江白露等着梁枫的开口。
所有人都在等着梁枫的开口,只有经过了他的敕封,他的金口玉言,梁栋才会成为太子。
有人打赌梁枫在册封太子的时候一定会失态,毕竟梁栋抢光风头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江白露果断地赌了不会。
把她上次押葛愈的钱全都押了进去,一赔十。
梁枫估计不会让自己输的血本无归的,江白露想。
年轻的天帝开口了,他平静地宣读着和前代毫无改变的册封之词,语调平稳而淡然,挑不出一星半点的毛病。
江白露想着如此自己就有三百文钱了,足够买不少东西了,想到这里她笑了。
梁枫比梁栋略微矮一些,身材也单薄不少,然而梁栋跪在地上,他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起来却有几分高高在上,白发的天帝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弟弟。
他们看着彼此都觉得无比陌生,因为他们虽然是兄弟,但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
梁栋说不清对自己这位哥哥是什么感觉,作为一个生性宽仁的太子,他有时候是会微微对自己的哥哥感到一丝可怜的,毕竟从小被禁闭在塔里,剥夺了一切正常的权利的确是可怜的。
但是他的哥哥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他曾试图放火烧掉整个宫城,也曾将宫人几乎虐杀,每次接触到他的目光,都让梁栋感到不寒而栗。
他的母亲曾和他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被宽恕的。
有些人是天生的祸世元胎,是不能感化的,就像猫狗,你喂给他再好的食物,它也会有时候发疯咬你。
梁枫就是这样的存在,你不要靠近他,不要可怜他。
梁栋每次遇见梁枫,他总是会联想起他做过的事情,觉得他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觉得他的眼底荆棘丛生,令人恐惧。
因此梁栋并不想碰到梁枫,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是一种煎熬,他有时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梁枫还活着呢,活着折磨每一个周围的人。
这大概就是他出生的不祥之兆的真正含义吧,梁栋有时候会这么想。
后山从他小时候开始就是禁忌。
而如今这禁忌的影子投在自己身上,将自己笼罩在一片灰黑色中,他低着头看不见梁枫的眼睛,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凉薄无比的目光。
梁栋感觉不到什么恨意,平静而冷漠,仿佛只是在看着一件必须例行的公事一样,梁枫念完了台词,等着他站起来。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地面,站了起来。
他比梁枫高一点,然而他却觉得自己在仰视自己的哥哥。
年轻的天帝平视着他,异色的双瞳平淡非常,灿金色的如山衔初日,银蓝色的如蹈海汪洋,坦荡而恢弘,是真正的九重天之主应有的样子。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天帝夺走了,每个人都知道他苍白而病弱,是预言中的不祥之兆,但是他们却无法将目光移走一分一毫。
他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举止行动证实着一点,他才是真正的九重天之主,是至高无上的天帝,是真正入主了钧天王城的主人,是带他们走向未来的帝王。
他是篡位之君没错。
但是换句话说,这个位子是他亲手拿到的,不靠任何人的施舍,也不凭赖任何人的福阴。
王侯将相宁有种。
阳光穿过王城的大街小巷,穿过长长的的台阶,落入大殿之中,公平地照在了每个人的身上,为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乐队继续演奏着雅乐,栖息在殿顶的鸾凤振翅飞上了天空,钧天王城的居民沉浸在太子加冕大典的气氛中。
梁枫薄薄的淡色的嘴唇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容。
梁栋也报以一个微笑,他移开了目光,看向天帝的身上,九条金龙团团锦绣,梁枫虽然骨架单薄,却也撑起了这身龙袍。
江白露拧开了瓶盖,喝了口酒。
她本不饮酒,但是听父亲军中人说,饮酒可以平稳情绪,她从不觉得自己的情绪需要什么东西来平稳,但是她鬼使神差地在街上买了一小瓶桂花酒,不知是一赔十太过刺激还是气氛过于热烈,还是因为太阳晒得太久实在是渴了,她决定喝一口。
她生于秋日,对桂花自然是格外有好感的,家里也是从小便喜欢给她用些桂花纹样的器物,她天生就喜欢这种小小的花朵,带着能够浸染全城的飞扬跋扈的香气。
少女笑着拧上了瓶盖,看来自己一会可以去收个三百文了。
她走了出去,解除了自己的伪装,她原本想,如果所有人都在看太子的话,她在那里,也算是有一个人在看着梁枫了。
不过梁枫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在意这件事。
少女从怀里取出一个青云白鹤的钱袋,将桌面上的铜钱和老板换着碎银子,然后将它们全都划进钱袋里。
老板看着这位衣着朴素的少女拿着这么一个精致至极的钱袋,不由觉得有几分维和,而少女声音清亮,哼起歌来好听的很。
“弱水流三千,仅取一瓢饮,”她低声唱着,用食指勾着钱袋,在指尖上打了个转,又抓住了,迎着初冬格外温暖金黄的阳光走进了微寒的空气里。
“邓林生千树,权借一枝栖。”
老板挑起帘子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想怕不是遇上了什么不寻常的人物了。
这个少女身上的散漫和自在都非凡人。
自己没早点发现,还真是眼瞎啊。
江白露的余光看到了什么让她很在意的东西,于是她站了下来,天街繁华,这种店铺太多太不起眼了,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于是她走了进去。
是家糖果店啊,江白露想,精致的罐子里装着更加精致的糖果,做成各种奇巧的样子,店家热情地和她介绍着,这是朱天的蜜。这是玄天的果,这个更了不得了,是当初夸父逐日的时候扔下手杖化的邓林的桃花酿的蜜。
各个都来头不小。
江白露捏着荷包,陷入了思考。
粉色的半透明的晶体雕成细巧的桃花,满满的装在罐子里,粉白的点心上点缀着金色的桂花,也有据说是莲花上收集来的水,用来泡茶有奇效。
店家滔滔不绝,少女目光游移。
“你是想送给谁呢?”店家问道。
少女想了想,答道,“送给一个今天很重要的人。”
“他喜欢那种很甜的。”江白露补充道。
她漫不经心地把荷包上的绳子系了又解,解了又系,白色的流苏在她的指间缠缠绕绕,如水流动,让她想起梁枫的头发。
江白露是个随缘的人,都说她万事不上心,她也的确不上心,因为会让她挂怀的事情本来就不多,而那么不多的几件,她都是马上就去做了的。
据说其余人都在挖空心思得到天帝的赏赐,她倒是没那么在意赏赐,反而想送他点东西。
从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和她说,足够努力的生灵,会开花的。
她最终买了那个浮夸的不得了什么夸父留下来的邓林的桃花糖,她举起了一枚对着日光,仿佛看见了一只不甘心伸向遥远太阳的手,伤痕累累,因为脱水而干枯,失去了它原本应该有的力量。
然后它抛出了自己的手杖。
江白露想起了塔中似乎还有这位不知深浅的神仙的塑像呢。
他们九重天似乎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安分守己不要想入非非的传统呢,这种对着太阳发毒誓,一口气上不来去撞不周山似乎才是他们真正的性格。
当然撞不周山那位是不折不扣的反面教材,他捅的篓子九重天花了多少年才补好。
她将糖罐留在了梁枫的桌子上,然后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东宫才修整完毕,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但是晚上还有一顿宴会,真是麻烦到死啊。
两位主厨他们两个人都犯了选择困难症,后来抓了个阄,一个负责他们的,一个负责太子的,剩下的晒选一下再去负责别人。
那个负责太子的应该也是个靠谱的人,江白露想,自己就不要去指手画脚了。
她深谙有一种帮忙叫越帮越忙。
像她这样的甩手掌柜各方专业人士都表示求之不得。
她只要到处转一转看看别出什么问题就好了。
在她到处添乱的时候,有位老宫女委婉的提醒,她该穿套成样子的衣服的。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套的居然是梁枫那日里借她的那件,深蓝色的,看着其实还不错的,但是江白露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这好像,的确,有点,复杂了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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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邓林生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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