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本来无一物

“是天谴啊。”抱头狂奔的青年突然停下了脚步,不止是火势,天边更有厄雷隐隐,果然新天帝是极恶之人,这大概就是天谴了。

王城千年未遭水火之灾,而他登基不过三月,不止招来了这场大火,祸不单行,还来了这等雷暴。

黑云虬集,八方敛肃,烈火与阴云同行,俨然灭世之感。

然而他下一个瞬间,发现自己看错了。

那并不是雷暴,而是暴雨。

天火虽强势,但面对这样天河水倒灌一般的暴雨,却也支撑不过多时,积云中隐隐有一鳞半爪显露出来,是钧天掌水龙王来救他们了吗。

暴雨倾盆,暴戾而强悍的雨丝宛如水柱,天悬银龙一般,咆哮而至,无风无雷,唯有大雨。

橙红色的火苗宛若垂死的巨兽无力的爪牙,在这倾天之威下难以支撑。

火势迅速熄微,不顾脏污,万民跪于泥水之中,“感谢钧天掌水龙王功德。”

龙王行至窗前,只看到万头攒动口颂功德,云收雨霁,青天日明,高挂钧天。

“殿下?”副官感觉事情又一次超乎了他的想象。

“江大小姐?”龙王问道,少女无声无息地跳进了窗子,衣角发梢尽数焦糊,带着细碎的火星和灰烬,随着衣袂掀起的微风而熄灭,昭示着她已脱胎换骨,浴火重生,然而这个少女却似乎毫无改变似的,依旧挂着一张不嗔不喜的神情,“多谢殿下。”

“你?”龙王问道,神情之中明白地写着他想询问的问题。

“改日登门相谢。”江白露笑道。

“你不要出去解释吗?”龙王问道。

“若是陛下问下来,您尽管说我便是了,若是他不追究,改日我和他讲一下,不要对您心存芥蒂。”江白露说,翻看着身上的东西,找到了一个荷包,幸好未有损伤,少女似乎松了一大口气。

“明明是你的功德,寡人如何安然居之。”龙王谦道。

“意气犯禁之事,算什么功德。”江白露淡淡说道,龙王瞬间想到,此人连命都不在意,何况功德。

都言江家大小姐万事不上心,是个红尘薄幸人。

果然没错。

“今天看来还是吃我弄出来的吧。”江白露叹了口气,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扔进盆子里,拿起剪子来将自己烧糊的头发都剪了下去,梁枫问用不用帮忙,她表示自己完全搞的定。

“我今天看到钧天掌水龙王在家里玩双陆。”江白露说。

“所以呢?”梁枫挑起一根眉毛

“双陆的确挺好玩的。”江白露说。

她总觉得梁枫今天看她格外不顺眼。

当然也有可能是正常生理现象,他今天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病的比前两天还厉害了,估计也是病的厉害,懒得和她继续瞎扯了,她听见梁枫沉声说,“朕知道你干了什么。”

“啊?”江白露翻箱倒柜地找着皂液,应了一声,“我正要和您说呢。”“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梁枫垂着眸子问道,他神色极为恹恹,看上去倦怠而疲惫。

“知道。”江白露继续翻着皂液,答道,“请陛下降罪前我有件事要做。”

“什么事情?”梁枫问。

“还您的钱。”江白露答道,从口袋里拉出荷包来,双手捧给了梁枫,梁枫拎过荷包来,他回来的时候这女子一身狼狈,而这荷包却是连霜白流苏都不曾脏污了半点的。

江白露看着梁枫,二百岁的年轻天帝半垂着眼睛,霜白色的睫毛掩着一对异瞳,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乍一看甚至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她忽而想起了自己在刚刚失火的时候感到的些许异常,而她也知道,即使不讲出来,梁枫大概也知道。

多半是老天帝的残党和从前的太子党趁着新天帝根基不稳又龙体欠安的时候搞事情罢了。

人人都担心这位伴随着不祥诞生的新天帝会为他们带来天谴,而王城一千年未有灾厄,这真的不由得人不多想。

若是梁枫不病的更重了才怪。

他这病来的也蹊跷,按理说二百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梁枫又是个争强斗狠的性子,应该命势旺得很。

江白露想起自己在街上听人谈起梁枫因病几天没来上朝,有的讲这是他的阴谋,他一病心怀不轨的人肯定有动作,方便他事后一网打尽,有的说这就是报应,世上有几个篡位弑亲的能有什么好下场。

说来也是奇怪,江白露自始至终都想不出梁枫是怎么篡的位,如果他人生的前二百年都被关在这座塔里,这操作难度甚至和自己篡位差不多。

当然这件事不方便问,江白露想了想,决定把它忘记好了。

梁枫似乎记性也不太好的样子,方才还说着江白露的死罪,似乎过了这么一小会,就已经忘干净了,他略闭了闭眼睛,缓声说道,“朕下个月要大婚了。”

“啊,恭喜陛下。”江白露不假思索地说道,继续找着东西,王城浴火,连梁枫的帘子也脏污了,她正准备一并拆下来洗了。

“有人和朕说,迎娶你的妹妹很好。”梁枫说道。

江元帅为蛟,江夫人是鸾,江白露随了父亲而江棠舟随了母亲。

鸾凤之姿,天后怎么得也应该这个样子啊。

“多谢陛下,棠舟是个好孩子。”江白露说道,梁枫将眼睛张开了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在思考到哪里去找另外一个盆子,丝毫不似刚刚历劫成龙后的志得意满。

然而她的确业已成龙,从她的行动举止就能得窥一二。

她的步伐稳了,也重了。

龙骨较之蛟骨更强悍也更重,凤骨越是修炼越轻,而龙骨则是越修炼越沉重,由蛟而龙,说起来简单,然而正像钧天掌水龙王说的那样,一万个历劫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死了,剩下的那个也不是一定能成龙,说不定是残废了。

梁枫听闻过一些秘闻,什么生灵最易渡劫成功。

恰恰就是江白露这种生死如浮云,功名身外物的没心没肺的家伙。

“若是朕娶了你妹妹,你就是侍候我们的下人了。”梁枫说道,江白露闻言手上的事情没有停下,问道,“那是需要我搬到别处去吗?”

“你倒是不在意啊。”梁枫说道。“还好吧,毕竟我也没什么东西。”江白露坦然道,“所以搬家这种事情也不是很在意了。”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江白露听见身后梁枫问道,她就觉得此人今天看自己格外不顺眼,问她的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啊。

“想要的么,”江白露想了想,“我随缘就可以了。”

梁枫病的厉害,也没什么精神和她吵架,实际上她自打来到他身边,他忙的很,也没和她正经吵过什么架,不外乎就是你这也不行那也不中,还不如去跳海好了。

当然江白露没去,梁枫也忘了还有这事了。

说实话,他不会骂人,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词汇匮乏的很,每次都指望着从江白露这里挖点优越感出来,结果没过一会就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了。

因为江白露搞出来的乱子也不能就放在那里了,还得他亲手解决。

江白露有时候都感觉自己在心疼他,好容易把当年退婚的人家的女儿搞了回来,结果江白露丝毫没有悔不当初错过一个亿的觉悟。

这接下来怎么办,剧本已经全员阵亡,全靠主演自救,可怜梁枫明显不擅长这个。

人言梁枫此人阴鹜而狠厉,篡位囚父兄,做的干脆而冷厉,此等十恶不赦的人物,将来必将给整个九重天带来灾劫祸殃。

都怪老天帝心慈手软,没有在当年听取群臣之议,将他直接溺死在云海里。

天火来时,梁枫正在王城之中。

没想到事情解决的如此意外,白发青年的日月瞳中映出了云层间的只鳞片爪,神情晦涩,心思难猜。

站立一边的朝臣正在与他讲着迎娶江家二小姐的事情,说这些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梁枫漫不经心地说,“朕已经问江家要了他们大小姐了。”

“孤身入宫的只是奴婢罢了。”朝臣说道,梁枫记得此人,是个籍籍无名的新人,年纪颇轻,大概指望着换代飞黄腾达。

“臣曾听人讲过,江家大小姐和江家二小姐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朝臣说,梁枫看了他一眼,他受到了鼓励,继续讲了下去,“无论是品貌还是才学,二小姐都是真真正正的万里挑一。”

梁枫的目光只放在远处,听着身边的人说,“大小姐自然也是不错的。”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年轻的天帝转身而去,梁枫素来寡言少笑,一件事做完了也不知道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也不讲,只把人放在那里自己胡思乱想,生气也不至于,开心自然也没有,相当的捉摸不定,难以揣测,沉默寡恩。

偏偏江白露从来不动心思去猜他。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碰上了对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了。

梁枫发现自己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江白露心思寡淡,世间万紫千红在她那里也不过淡成黑白两色,无执无念天生自在,他张开眼睛看见了那女子印在墙上浅灰色的影子,问道,“你想搬出去么?”

江白露似乎思索了一会,看起来搬不搬出去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她只不过是不想敷衍梁枫才勉为其难地思考了起来。

梁枫此人心思深沉,凡事说出来总是要打十万八千个弯,可怜江白露从来不多费心去想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他又病的厉害,实在没有心情和她耗下去了。

“你我还未完婚。”梁枫低声说道,江白露手中的东西如愿以偿地掉了下来,然后她眼疾手快地把它接住了。

成龙之后,五感较之从前还要聪敏,江白露甚至对自己的身体有了几分陌生疏离之感。

她忙着感慨自己是真的脱胎换骨了的时候,听见梁枫在身后说道,“罢了。”

唉,这个人为什么戏这么多,什么东西啊,还没有开始呢,怎么突然就完了,她是错过了什么么。

等下,他方才好像,真的说了些什么。

江白露满怀着十二分的愧疚转了过来,“请问陛下方才说了什么么?”

“你我还未完婚。”梁枫重复了一遍。

“是这样的,”江白露答道。

“择日,把这件事做完吧。”梁枫说道,天帝家的眼睛是极好看的,从前江白露素来喜欢偷眼看看梁栋的眼睛,一只为金黄色,比秋日里人间的麦田还要灿烂,一只为银蓝色,比夏夜里龙宫的月色还要寂寞。

梁枫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金色的是日焱,蓝色的是海水。

江白露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看着这双眼睛有一会了。

“可以啊。”黑发少女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笑容,江白露容貌凉薄,笑起来的时候却有一种瓦解冰泮的感觉,笑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我挺高兴的。”少女说道,转身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去了,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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