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四周静得出奇,黑夜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了整个世界。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了高玉衡自己,还有他所身处这间屋子。除此之外,一切的一切,他爱的人,他恨的人,屋外的马路,树木,房屋,邻居,同事,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亮,所有的所有,都被夜色吞噬了。
夜色也吞噬了高玉衡的清醒和精神,他实在困乏极了。扔下手上正在翻看的《三国演义》,他就到卫生间里去洗漱,准备睡觉。
洗漱好后,从卫生间里出来,他突然听见大门外有车子引擎的响声,接着就是连连两声关车门的声音。顷刻间,他就想到是简鸿豫送高翠明回来了。于是,他就连忙踱到阳台上来,一探究竟。
果然,大门口有两个黑沉沉的影子,一高一矮,一看就是简鸿豫和高翠明。他们正相对站着,在说着话,声音很低,他听不清楚。
接着,他又看见田成芸从屋里走出来,一路走,一路吊高了嗓子,热情地说:“简公子,进来坐呀!这么晚了,麻烦你送翠明回来。”
她的声音很洪亮,声音里夹杂着兴奋和热情,看得出来她非常高兴,非常开心。然而,简鸿豫回答了什么,高玉衡却听不清了。简鸿豫的声音很低沉,他只听到两个字,“再见”,话音落地,简鸿豫就朝她们摆摆手,钻进车子,开着车子走了。
田成芸和高翠明挽着手臂,站在路边目送他离去,直到车子消失在夜色中,母女俩还依依地目送着,不舍得进家。
许久之后,她们俩才挽着胳膊进了院子,一边走,田成芸一边兴冲冲地问高翠明,“怎么样?快跟我说说,你们俩都看了什么电影,聊了些什么?”
高翠明只娇笑了一声,呜呜噜噜地说了什么,却听不清了。很快,母女俩进了屋子,接着就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高玉衡也不需要再听什么,或者看见什么,仅凭刚才的所见所闻,他就能断定,高翠明和简鸿豫的进展非常顺利。
看来他的猜测是对的,简鸿豫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人,没有任何的智慧和见识,连高翠明这样浅薄贫瘠的人都看不透,白张了一张那么漂亮的脸,也白白漂洋过海留了几年的学。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学来学去还是个草包!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生气。但气什么,他却不知道。
第二天傍晚,下班后,高玉衡还是不想回家,同事都走了,他还在办公桌前坐着。办公桌上还摆着一篇文稿,他审读了一小部分,却也没有心思再审读下去。
日落西沉,红黄红黄的太阳,已经没了光芒,像一颗咸鸭蛋黄,窝在鸭蛋壳似的淡青的天边,整个天空都冷清了,渐渐地暗了下去。办公室里也暗了下去。
高玉衡起身到门边去把电灯打开,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忽然,办公桌旁的玻璃窗被敲响了,他一抬头,简鸿豫正在窗外微笑着看着他。他一怔,简鸿豫离开了窗边,很快就从门里走进办公室里来了。
他更加吃惊了,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简鸿豫。他怎么会来?他来干什么?
高玉衡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简鸿豫就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往那一站,直勾勾地看着他,笑着调侃说:“怎么?你不会又不认识我了吧?”
他立刻站了起来,似梦初觉地问:“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呀!”简鸿豫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然后,他就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开始打量这间办公室。这办公室里摆了四张朱漆的办公桌,后墙边竖着一排大大的,朱漆木制文案柜,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文件,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边打量着办公室,一边又问高玉衡,“你同事呢?都走了?”
“都下班了。”高玉衡回答,他一直在盯着简鸿豫看,看他究竟是所为何来。
“你怎么没下班?”简鸿豫把视线收回来,转移到高玉衡的脸上,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他。随即,他就从对面拉过来一张椅子,放在高玉衡办公桌的前面,自己坐了上去。
“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得等一会儿。”高玉衡骗他说。然后,他也坐下了。
“你的工作很忙?很多?”简鸿豫往他面前的文稿暼了一眼,饶有兴味地问。
“还好吧,只是有点事情没处理完。”高玉衡应付地说。他不想跟他聊工作。他从来都不喜欢跟不同行的人聊工作,聊也是白聊,都是鸡同鸭讲,白费口舌。
于是,他就赶紧反问他,“你来找我干什么?”
老实说,简鸿豫来找他,他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是情理之中,毕竟他说过他会来找他,会请他喝茶。只是,他没想到他会在今天来找他,也不知道他今天来是为了兑现请他喝茶的诺言,还是因为昨天他装作不认识他的事。
“请你喝茶呀!”简鸿豫讪讪地笑了,“我跟你说过的,但是,前面一段时间我太忙了,一直没能抽出时间,趁着今天有空,所以我就来了。”
高玉衡在心里感到好笑,原来他真是来请他喝茶的,这个时间点实在有些微妙。昨天他们才“认识”,他今天就有空来请喝茶,他未免太会“有空”了。难道他是为了高翠明来补请他的?
“简公子太客气了,我早把这件事忘了,一顿茶而已,何必放在心上。”他故意说。
“看得出来你是真忘了!想必要请你吃饭喝茶的人太多,你也没把我说请你喝茶的事放在心上。对吗?”他直直地盯着高玉衡,眼底透着一丝丝的戏谑,也透着些些的失望。
高玉衡怔了怔,忍不住笑了,“我可没有那么受欢迎,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认识什么人,也没什么朋友,更没有什么交际。”他以为他像他,每天呼朋引伴,到处交际吗?
简鸿豫微笑着点了点头,垂下了眼睛,在思索着什么,脸色微恙,好像不太高兴。
他又环顾了一下这间办公室,像是要把眼中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发散出去。须臾,他又问:“你很喜欢你的工作?”
说着,他的一只手还不停地在高玉衡的办公桌上随意又有序地画着圈,画了一个又一个。
“当然了。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高玉衡说。他从小就想从事有关文学的工作,文学是他仅有的爱好,在漫长而痛苦的岁月里,他是靠阅读撑过来的。所以,在读大学时,他就报了中文系,他本来想成为一名作家,但,阴差阳错,他却成为一名编辑。好在他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很知足,倒也做得乐在其中。
“梦寐以求?”简鸿豫惊讶地看着他,停止了画圈。“怎么个梦寐以求法?”
“梦寐以求就是梦寐以求喽。”高玉衡说:“还能怎么梦寐以求。”
简鸿豫笑了,“那你很幸运,能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你呢?”高玉衡反过来问他,“你的工作呢?你喜欢吗?”
“我是家里的独子,没有选择。”他有些失落地说:“我很想成为一名翻译,可是家父却偏偏要求我继承家里的生意。你知道生意是很难做的,不仅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客户,还要处理一些上面的关系。”他用手往上指指,“而我,是最怕最烦处理人际关系的人,所以,我抗拒过,斗争过,但是没有成功。”
他苦涩地笑了。
高玉衡也苦涩地笑了。看来被偏爱的人,也未必有多幸福,被偏爱往往也会被强加一些不想要的责任和负担,像他这样被忽略冷落的人,反倒还能有一些自由选择的余地。
“人生在世,人人都会身不由己。”高玉衡安慰他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不得已的苦衷。至少,你的父母很爱你。光这一点,就足够很多人羡慕了。”
像他自己,他虽然有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但他却没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到底谁幸运,谁不幸呢?
简鸿豫目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难道你也羡慕吗?”
高玉衡有些局促地笑,“幸福的家庭人人都很羡慕。”
“你的家庭不幸福吗?”简鸿豫又问,眼神变得更敏锐了。
高玉衡更加局促了,仓皇间,他脱口就说:“我妈不在了。”提起他的母亲,他的脸色就变得凝重,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对不起!”简鸿豫也局促了起来,挠了挠额头,“我太冒失了。”
高玉衡勉强抽动了一下嘴角,笑了笑。
简鸿豫的眼神有点慌乱,然后,他立刻把话锋一转,“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高玉衡调整了坐姿,挺直了腰背,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昨天为什么说我们不认识?”他紧紧地盯着高玉衡,有点兴师问罪,有点埋怨的意思,看得出来,他很在乎这个问题。
高玉衡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白,这么坦率。简直没有成人之间的默契,这种问题的答案一般不是默认没有人情味吗?他不在乎简鸿豫会这么想他。毕竟他昨天的表现也确实比较冷淡,很不近人情。
他局促地笑了笑,支吾着说:“对不起,我……实在是……有点忘了。”
他窘得脸都红了,这种谎言实在是太拙劣,可,他怎么回答呢?他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忘了?”简鸿豫瞠目结舌,愣了半晌,随即就冷笑了一下,喃喃地重复着,“忘了,忘了。你居然把我忘了。”他那样子好像很苦恼,又好像感到很不可思议,仿佛这是个天方夜谭。
高玉衡也觉得这是个天方夜谭,他相信凡是见过简鸿豫的人,没有人会忘记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有着世所罕见的相貌,就算是在人海里匆匆瞥过一眼,都会过目不忘。但,他得“忘记”,否则他无法自圆其说。
他只好骗他说:“不好意思,我最近几个月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每天吃不好,睡不好,脑子里整天乱糟糟的,你看,我连普通的工作都要比同事多花很多时间,同事都下班了,我还在这里加班。就因为我的效率太低,脑子里太乱。”
“理解!”简鸿豫苦笑了一下,笑得非常勉强,非常失望,“是我的问题!我不该等了那么久才来找你的。”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始在屋里来回地踱起步子,一边踱,一边地到处张望着,好像很茫然无措的样子。
最后,他又踱到高玉衡的面前来,望着高玉衡说:“我应该早点来找你的!我没想到你的记性会这么差!”
他说得那么诚恳,那么真挚,好像这件事对他非常重要。
高玉衡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要,难道真是爱情的力量?因为他很爱高翠明?因为他是高翠明的哥哥?所以,简鸿豫生怕怠慢了他这个小舅子,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假如是这样的话,那这两个人的进展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没关系的,简公子,你现在来找我也不迟啊。”他说:“我也差不多该下班了,我请你吃饭吧。”
“对啊,也不迟。”简鸿豫又勉强地笑了笑,“也不迟,你说得对。走吧,我请你!”
“我请你!”高玉衡又说。
“不!我请你!”简鸿豫很坚持。
最后,他还是没能拗过简鸿豫。简鸿豫请他到全焱城最好的饭店,千喜楼,吃了顿饭,顺便也请他喝了饭店里提供的茶水。
吃完饭后,时间已经不早了,两个人从饭店里离开,就准备各回各家。在饭店门口分别的时候,简鸿豫整个人又突然变得郑重起来,他的神色有些犹豫,好像有话要说,然而却欲说还休,没有开口。
直到高玉衡跟他说了再见,他才说:“等一下。”
“怎么?”高玉衡问。
他沉吟了一下,才说:“其实,我昨天见到你的时候,非常震惊。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酒店门口挂着两只大大的红灯笼,那红红的灯光打在他脸上,使他的脸看上去非常的红。
高玉衡默然地笑笑,没说什么。他现在有点害怕提起昨天的事,他很“做贼心虚”。
简鸿豫又说:“我没想到你跟高玉沙高翠明是手足兄弟。”
“所以呢?你是失望还是庆幸?”高玉衡又问他。
“我很震惊!”他说。接着,就自顾自地笑了。“好了,我们都回去吧,天不早了。”
高玉衡点了点头,“再见!”
“等一下!”简鸿豫又叫住他,“有件事我忘了说了,你的家人不知道我今天来见你。”
高玉衡很诧异,“哦,你昨天没跟翠明说吗?”
他摇摇头,“我没说。因为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她知道。”他的眼神有些沉思,有些逃避。
高玉衡点点头,他顾虑得很周到。
“我想知道,以后我们见面能不能让你家人知道?”简鸿豫又问。
他的话里有话。他很聪明,他并不相信他刚才所说的把他忘记了之类的谎言,他猜到他是因为有所顾忌才没承认他们认识的事。
这是个难缠的对手,高玉衡不禁打了个寒噤,尴尬地笑着说:“我们见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然可以让他们知道。”
“那就好。”简鸿豫笑了。
果然,往后的一段日子,简鸿豫会经常来找他,两个人很快就变得熟悉了。而高玉衡下班后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过多了。有个人陪着他,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孤独了。
这天,他又和简鸿豫吃了晚饭,一起散了很久的步,说了很多话。告别之后,他搭乘黄包车回家,马路上已经是人车寥寥,特别空旷,也特别安静,只有车夫慢跑的脚步声,和车轮转动的沙沙声。
晚风徐徐地吹着高玉衡的脸,但他却不觉得冷,他只觉得整个人特别轻快,好像飞起来了一样。
日子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好起来了,他的心情不像之前那么沉重了。这都要归功于简鸿豫吗?他默默地想着,是的,这要归功于简鸿豫,他难得地交了简鸿豫这么一个朋友。是的,简鸿豫作为朋友,是很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
可简鸿豫毕竟不是他的朋友,他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简鸿豫,简鸿豫,他在心里默默地品度着这个人。他不是他的朋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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