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葬礼是在第二天举行的,一切都是按照习俗操办的。棺木是上好的木材,墓地是请了风水先生特地选的,亲友该通知的也都通知了,该行的规矩也都行了。

全程下来没有缩减,也没有铺张,正像高立山在外面的为人一样,面子大过一切。是的,高玉衡心里很明白,高立山在吴秀喜生前对她那么冷漠,死后却为她操办得这么体面,也不过是因为他高立山的面子而已。高立山可以在家里对他这个老婆冷眼相待,但在外人面前,是绝对不会落任何话柄的。

高立山下令,让把客厅里的沙发茶几地毯,还有他挂在墙壁上的名画,他心爱的唱片机,橱柜等等都撤掉,把客厅腾空,在客厅里搭了一个灵堂。大家慌慌张张,忙忙碌碌,很快把整个高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布置得白花花的。

那白色在暗夜里,真像是一种涂改,一种掩盖,一种清理。

高玉衡跟着亲友把吴秀喜入殓了,那口黑漆漆的棺木,放置在客厅的中央,威严而森冷。这是吴秀喜在这个家中,第一次这么威风,这么举足轻重。当然,这也是最后一次。

高玉衡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边守灵,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旁边有个炭火盆,里面燃烧着纸钱。

陪着他守灵的还有他的两个“妹妹”,一个是田成芸的女儿,高翠明,一个是苏宝华的独女,高翠辉。她们也按规矩披麻戴孝,跪在高玉衡对面的两个蒲团上。

高翠明今年二十岁,还在读大学,长着一双像田成芸的小眼睛,瘦狭的长脸,鼻子低矮,嘴巴又小又薄。高翠辉比她小两岁,还在读中学,长着一双杏眼,挺翘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很像苏宝华。

“真倒霉!又不是咱们的妈!凭什么让我们也跟着守灵!”高翠明突然抱怨说。

高玉衡一个激灵,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眼睛转动了一下,但没有朝她看过去。他懒得看,也怕看。他怕看到她那张神似田成芸的脸,那张脸现在肯定是不耐烦的,眼神肯定是厌恶的,这些年来,高玉衡已经看够了这样的表情。

“小点声!”这是高翠辉的声音,“不过是做做样子,亲戚们都看着呢。”

高玉衡还是没有抬头看过去,这话正是高翠辉才能说出来的话。她虽然年纪很小,却是个沉着冷静,思虑周全,非常冷血的人。

高玉衡咬紧了牙根,只当时没听见。他知道她们守在这儿,并非出自自愿,都是碍于亲戚们的眼光,怕被人诟病。

四周都是亲属忙碌的身影,有张罗宴席的,有迎接宾客的,有负责添减丧葬用品的。这么多人,这么双眼睛看着,她们大概早就不耐烦了。

高玉衡闭了闭眼睛,泪水从他的眼角滑了下来。

第三天,下葬了吴秀喜。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除了高玉衡,高玉衡的魂也跟着被葬在了墓园里,整天无精打采,失魂落魄,一副哀哀欲绝的样子。他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他的眼神空洞而乏力,一坐就是一天。但,没有人关心他,谁都不在乎他,除了秦妈。

秦妈一天要跑过来看他好几次,每次都是用托盘端来吃的喝的,苦口婆心地劝他吃一点,但他每次都只摇头,看都不看一眼。

这天晚上,秦妈又端来了一碗南瓜小米粥,两分新做的小菜,劝他好歹吃一点。他仍是摇头,看都不看。秦妈重重地叹了口气,把饭菜放在了茶几上,又开始劝他,“二少爷,你不吃身体怎么受得了,二姨太如果泉下有知,该有多担心!你好歹吃两口吧?”

他扭头看看秦妈,突然说:“秦妈。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对待我妈吗?”

“我……”秦妈支吾着,眼神有些闪躲。

“你知道吗?”他抓住了秦妈的手,急切地问。

“我……哎!”秦妈又叹气。

“你知道的,对不对?”他盯着秦妈,眼睛终于有神了。

“二少爷!”秦妈面露难色,“秦妈的确知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高玉衡紧张地问。

“可是二姨太不让秦妈说。”

“现在二姨太不在了,你可以说了!”

“我不能说!我答应过二姨太的!”她抽出了自己的手,很为难地说。

高玉衡失望地看着她,“你不说我就不吃,我永远都不吃!我绝食!”

他只有这个办法了。

“二少爷!你这是何苦呢!”秦妈忧心如酲,“您这是为难秦妈!秦妈是跟二姨太保证过的。”

“我不管!你不说我就绝食!”高玉衡就是不肯退让,秦妈越不说,他越是想要知道这个真相。

秦妈为难地看着他好半天,最后,才叹了声气,“好吧。我说!”

“你赶紧说!”高玉衡激动而又紧张地催促。

“你先把饭吃了我再说。”秦妈指指茶几上的饭菜,跟他讨价还价。

高玉衡不情愿地看了她一眼,只好赶紧端起那碗南瓜粥,狼吞虎咽起来。秦妈皱着眉头看着他,“慢点儿!我又跑不了,总是要告诉你的,你慢点儿吃,别噎着!”

她话音刚落,高玉衡就把那碗粥喝光了。放下饭碗,他迫不及待地说:“这下你可以说了吧?”

秦妈愣了愣,这才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声气,“你明天去阳西路松广巷二十二号,找一个叫廖庆卓的人,见到他,你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阳西路?廖庆卓?”他吃惊地问。

“是的。”秦妈点点头。

“他是谁?”

“是你们家从前的管家。”

“管家?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管家?”

“那时候你还小,不过一两岁,哪里会记得。”秦妈说:“见到他之后,无论听到什么,回来之后谁都不许说!”

高玉衡看看手表上的时间,才六点多,天还早。他现在就要去找这个人,他等不及要知道答案。

“好吧,不过,我现在就去找他!”他站起来,到墙角的衣架上拿起一件风衣,不理会秦妈的阻拦,打开门就冲下了楼梯,走出了家门。

半个小时后,他就搭着黄包车来到了阳西路,那是接近城郊的一条路,有些破旧狭窄,路上也没有路灯,下了黄包车,他七拐八弯地找到松广巷,又找到二十二号。

站在门口,他确认着门牌上的号码,心里有些不安。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真相?

难道他错怪了高立山?错怪了田成芸和苏宝华?难道这二十年来吴秀喜都是罪有应得?不!不会的!他不相信!可为什么他会这么紧张?这么害怕?他感到背上的衣服都汗湿了,额头上也不停地冒汗。

别乱想了!他告诫自己,真相就在这个院子里,他进去问个明白不就行了。

鼓起勇气,他敲了敲门。很快,院子里传来一声:“谁呀?”是个年老的妇人的声音。接着,门就被打开了。

一个年过五旬的妇人站在门后,惊讶地打量着他,“你是谁?找谁?”

“你好,我姓高,叫高玉衡。请问廖庆卓在吗?”他镇定着自己,很礼貌地问。

妇人惊愕地打量着他,没有回答,半晌,才问高玉衡说:“你找他什么事?”

“我能见到他再说吗?”高玉衡恳求地问。

妇人的紧紧地盯着他,把他打量个不了,一边打量,一边大声喊了一句:“廖庆卓!高家的人找你来了!”

接着,一个老翁就从屋里走了出来,头发胡子都发白了,脸是红黑的脸,脸上沟壑纵横,看上去十分沧桑。他震惊地看着高玉衡,翕张着嘴巴,久久都不说话。

“你好!你就是廖伯伯吗?”高玉衡迫不及待地问。他有些激动,是那种真相即将浮出水面的激动。

“你是?”廖庆卓问,神色有些恐惧。

“我叫高玉衡。”高玉衡走过去,来到他面前。

他更加吃惊了,“高……高玉衡?”

“是的!你应该知道我吧?”高玉衡试探着问。

“哼!他何止是知道你!”旁边的妇人讥讽地插话说。

廖庆卓板起脸,对妇人说:“忙你的去!这儿没你的事。”

妇人瞪了他一眼,就“哼”了一声走进了屋里。然后,廖庆卓就将高玉衡延进了屋内,请他入座。

这屋子里陈设颇为简陋,石板铺的地板,正厅里对门的墙壁下放着一张长长条几,几下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两旁各放着两张竹制的椅子,廖庆卓请高玉衡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他给高玉衡倒了杯茶水,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

刚坐下,廖庆卓就问:“二少爷来找我干什么?是谁叫你来的?”

“是秦妈,你还记得她吗?”高玉衡问。

“叫你来找我干什么?我跟你们高家已经没关系了。”他冷着脸,很不高兴地说。

“我……”高玉衡有点难以启齿,“秦妈说你知道我爸冷落我妈的原因。”

他冷笑了一声,“你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就是为这个?秦妈也知道,你妈也知道,你为什么偏偏来问我?”

“是秦妈让我来问的,至于为什么不问我妈,那是因为她……”高玉衡有点激动,“不在了。”

“不在了?”廖庆卓吃惊地看着他。

“是的,我妈刚去世。”高玉衡的神色变得很哀伤。

“去世了?”廖庆卓愣住了。

“是的,因为肺痨。”高玉衡灰灰地重复着。

廖庆卓愣了好半天。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感慨地说:“二姨太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她死得太早了!太早了!”

“是太早了!”高玉衡又哀哀地说。

廖庆卓遗憾地摇摇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想不到二姨太就这样走了。”

“廖伯伯,请你告诉我真相吧!”高玉衡不想再提这件伤心事,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哎!”廖庆卓重重地叹了一声气,“都是造化弄人呀!”他又感慨。接着,他就把真相告诉了高玉衡。

二十年前,廖庆卓在高家做管家,因为人勤快聪明,很受高立山的重用。他也春风得意,鞍前马后,为高家尽心尽力。但好景不长,有一次,吴秀喜生了胃病,常常胃痛得吃不下睡不着,不巧高立山正是立业的时候,忙得不着家,家里的一切都顾不上。

身为管家的廖庆卓,自然就担负起了为吴秀喜请医问药的责任,也因此,他那段时间常常出入她的房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有人开始传言他和吴秀喜有些首尾,说他趁着吴秀喜生病的时候,可以跟吴秀喜大摇大摆地勾勾搭搭。

这话很快就传到高立山的耳朵里,高立山雷霆震怒,叫人把廖庆卓打了一顿,就逐出了高家的门。

说到这里,廖庆卓接着说:“我想,这大概就是老爷冷落你们母子的原因吧!”

听完之后,高玉衡既震惊又悲愤,他以为真相是多么出人意料,多么面目可憎,原来真相竟然是这么肮脏可笑。这个真相根本没改变什么,不但没改变什么,反倒更加证明了他母亲是何等的无辜,是何等的冤屈,也更加证明了高立山是何等麻木冷血,何等愚蠢,何等的自以为是!

这个真相唯一改变的是他,这让他更加痛恨高立山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高玉衡忍耐着问:“你知道这个传闻是谁开始传的吗?”

他沉吟了半晌,才说:“我没有证据,不好乱说。但是,那时候二姨太很得老爷的欢心,大概是有人看不过眼,心里嫉妒吧,所以就编造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谎话来污蔑我和二姨太的清白!”

这是田成芸的手段?还是苏宝华的手段?高玉衡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她们。她们俩的嫌疑最大,因为这个传言对她们最有利。

“你觉得是田成芸还是苏宝华?”高玉衡直接问了出来。

“苏宝华是谁?”廖庆卓疑惑地问。

“是我爸爸的三姨太!你不知道她?”高玉衡惊奇地问。

“不知道。”廖庆卓摇摇头,“那时候你爸只娶了太太和二姨太,没有三姨太。”

“那就是田成芸了。”高玉衡笃定地说。

“我没有证据不好乱说,但是二少爷您的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这种话一般人也不敢随便乱传。”廖庆卓闷闷地说。

高玉衡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心里像火山爆发了一样,炽热的岩浆,四面八方地蔓延着,烧着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每根血管和皮肤,甚至他的头发,他的汗毛上。

他恨不能立刻跑回家把田成芸一刀砍死。

从廖庆卓家里出来,他慢慢地行走在黑暗的街道上,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人。他埋头走着,走去不远,他突然停下哭了起来。

他可怜的母亲!这二十年来背负了多少!忍耐了多少!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一定要报仇!一定要让这帮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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