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已经是深夜了,家里的人都睡了,唯独秦妈还在等他。秦妈跟着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间,连忙把门关好,小声地问他,“找到老廖了吗?”她眼巴巴地看着高玉衡,看得出来她肯定一直在担心他。
“嗯!”高玉衡点点头,疲惫地坐在了沙发上,“秦妈。”他唤。
“哎!”秦妈答应着,站在他面前就那么担心地看着他。
“为什么你不把这件事早点告诉我?”他问。
秦妈不禁皱起眉头,叹了声气,只说:“二姨太怕你受不了,再说了,我就算告诉你,你也未必相信。所以,我才让你去问老廖的。”
高玉衡默然,是啊,假如他早知道这件事,他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可是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这么相信这个传言?他并没有证据呀。”他又问。
“这种事情还要什么证据?”秦妈哀伤地说:“只要人家怀疑你,你没做也算做了。”
“可是爸爸为什么连我都冷落呢?”他还是不解,“我毕竟是他的儿子呀。”
秦妈嘴唇翕张着,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怎么?”高玉衡盯着她,“难道这其中也有什么秘密吗?”
秦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的傻少爷!”她愁苦着脸感叹说:“到了这种地步,老爷还会以为你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高玉衡愣住了,他的背脊发凉。这是何等恶毒的谣言!难怪!难怪!难怪高立山那么讨厌他!原来他真的不把他当儿子。
“他既然不认为我是他儿子,那他为什么不把我和我妈赶出去呢?为什么偏偏要折磨我们呢?”他问,但刚问完,他就想到了答案。
“我明白了,他就是要这样折磨我们,就是要看着我们受折磨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对不对?”
秦妈仍旧是愁苦着脸,却不回答。
高玉衡看着她,明白她这是在默认。他猜对了。
“那个造谣的人是太太吧?”他又问秦妈。
秦妈微喟了一声,“二少爷,别问了。早点休息吧,你这些天都没怎么休息,你的身体要紧。”
高玉衡明白,她又默认了。
秦妈离开后,他就来到了吴秀喜的房间。这房间里现在空荡荡的,床铺上被褥已经烧掉了,柜子里的衣服也烧掉了。这里已经没有吴秀喜的物品,除了这张空荡荡的床,空荡荡的衣柜和沙发,还有这间空荡荡的房子。然而,这房子里还有吴秀喜的气息和身影。
高玉衡嗅得到,感觉得到。
他仿佛又看到了吴秀喜。半蹲在床边,他忍不住又哭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
这一个月来,高玉衡的悲痛丝毫没有减少,他常常独自一人在吴秀喜房间里呆着,坐在吴秀喜常坐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
他恍惚间还能看到吴秀喜的身影,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刺绣,她喜欢把自己房间里的桌布、枕套和手帕之类的东西,绣上各种好看的花纹。
还看见她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读报纸看小说,有时候看到有趣的地方,还会指给高玉衡看,“你看看这条新闻,猴子把孩子偷走了,多可怕。”有时候她也会为小说里的主人公的命运感慨不已,“哎!这个姑娘命不好,爹不疼娘不爱,哥嫂还欺负她,随便把她嫁给了一个聋子,穷得揭不开锅,吃不上饭,又生了一个小聋子。这日子怎么过呀!”
又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听到时局不靖的消息,就气愤地说:“打仗!打仗!天天打仗!日本鬼子欺人太甚!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也到战场上跟他们拼命去!”
还看见她在对自己慈爱地微笑,“儿子!妈跟你爸这辈子虽然苦了点儿,可是因为有你,妈也不觉得了。妈从来没想过能有你这么出息的一个孩子。妈知足了!”
可是她有时候也会非常难过,坐在那儿一整天都不出屋子,也不说话,问她,她也只是说:“哎!有什么可说的呢?还不是那些事。”然而,话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就簌簌地流了下来。
他还看见了那个生病后的吴秀喜,看见了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吴秀喜,看见了临终前躺在床上的吴秀喜……
他看见好多个吴秀喜,有久远的,有最近的,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健康的,有生病的,有痛苦的,有幸福的,有愤怒的,也有和蔼慈祥的……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忍不住流泪。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又是一个眼睛红肿的高玉衡。秦妈一看见他这样,也是泪眼婆娑,劝他想开点,振作一点,让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还催他早点复工,回出版社上班。
他大学读的是中文系,一毕业就进了焱城出版社做编辑。而不是像高玉沙那样,选择进高立山的糖果厂工作。他想他即便要进去,高立山也是不允许的,因为他当初进出版社的时候,高立山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自从吴秀喜病危之后,他就三天两头地请假,这一两个月来,他几乎都在请假。细想起来,实在有些疏忽工作,于是,他就听秦妈的话,去上班了。
上班以后,他的心情的确好了一些,但心底对吴秀喜的思念并没有减少。他还是时不时地想起吴秀喜的音容笑貌。
他为了让自己早点从伤痛中走出来,很少再去吴秀喜的房间了。他会故意流连在外,尽量不回家,可是他常常会不知不觉地走到郊外的墓园,走到吴秀喜的墓前。
这天是周末,他一大早就溜出了家门,到街上买了一束白合花,那是吴秀喜最喜欢的花。拿着花,他拦了一辆黄包车,又来到了吴秀喜的墓前。
站在墓前,他把花束放在墓碑上,对着墓碑上吴秀喜的黑白照片,轻轻地说了一声,“妈,我又来看你了。”
照片上的吴秀喜,梳着光洁的头,在脑后绾着一个发髻,精致小巧的鹅蛋脸,一双漆黑温柔的大眼睛,精致而挺立的鼻子,微微笑着的嘴唇。这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候的她,还是幸福快乐的。
照片上的她一直那么恬静地微笑着。高玉衡转身倚着立碑坐下了,他常常这样坐着。他又说:“妈,你在那边还好吧?那边能跟阎王告状吗?如果可以,你一定要狠狠地告高立山和田成芸一状,把你这些年来受的苦都告诉阎王爷。”
四周是安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微微的风声。
高玉衡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自顾自地接着说:“妈,我答应你不跟他们计较,可是我现在发现我做不到。因为你没告诉田成芸污蔑你的事,假如我知道,我绝对不会答应你的,所以,我答应你的话不能算数,因为你骗了我。你不会怪我吧?”
自然又是没有回应的。
他又继续说:“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你既然能那么宽容,能原谅爸和太太对你的伤害,那请你也宽容我一点吧。”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只可惜,我到现在都没有想到好的办法,还不知道该怎么报复他们。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天空中突然飞过几只小鸟,在那片蔚蓝的高空里,它们看起来那么自在,那么无忧无虑,他眯起眼睛仔细看着它们从头顶飞过,不由得心向往之。
他连忙指着那群鸟,又说:“妈,你看到那几只鸟了吗?我真羡慕它们。它们多自由快乐,多和谐!它们不像人类这么残忍,为什么人类的世界会有互相残杀?我讨厌这种残忍。可是我又不得不面对它。你了解吗?妈。我是不得已。你会原谅我吧?假如你不原谅我,我只有在将来去见你的时候,任由你处罚。”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这些话,他只能跟吴秀喜说,连秦妈他都不能说。秦妈假如知道他有这种心思,无论如何都会劝他放弃。所以,他一直不敢告诉秦妈。
他说一会儿,停一会儿,看一会儿天空,吹一会儿风,听一会儿鸟鸣,默哀一会儿,思考一会儿,然后,又说一会儿。
“妈,你那边也有春夏秋冬吗?也会打雷下雨吗?有没有日出日落?在那边有没有遇到投缘的朋友?”
“我最近回去上班了,你放心吧。我过得还不错,秦妈过得也不错。”
“但是秦妈也惦记你,她瘦了很多。”他又说,话锋一转,他又骗吴秀喜说:“你放心,我没怎么瘦,我很能吃能睡。”可真实的他已经瘦了一大圈,也添了一个大大的黑眼圈。
他突然不说了,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他感觉离吴秀喜很近很近,她一定能听得到他在说话,只是她不能回答。她一定也看见了他。他心里很安慰。
太阳渐渐升到当空,刺眼的光芒,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把眼睛闭了起来,把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把头又倚在胳膊上。他感到身上暖烘烘的,非常舒服,是在家里没有的舒服。他整个人都放松了,像孩提时倚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不知不觉地竟然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到肩上被什么拍了一下,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一抬头,他看见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工细的眉眼,工细的鼻子,工细的嘴巴,整张脸都是精雕细琢的。没有一丝的突兀,也没有一丝的不足,一切都是刚刚好,好得恰到好处。
他像从另一个世界里走来的,不属于这个世界。
高玉衡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已经魂不附体,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连忙东张西望,确认自己身在何处,然而,眼前的一切还是熟悉的,阳光还在辉辉地照着。他还在墓园里。
接着,这个陌生男子的话,更是把他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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