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请问有火柴吗?我来祭奠朋友,却忘记了带火柴。”他有些羞赧地说,眼神有些怯怯的。
“哦!”高玉衡顷刻间清醒了过来,愣了愣神,他赶紧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乱摸一气,最后,在裤兜里摸到了一盒火柴。他把火柴递给男子,“给!”
然而,他的目光却还停留在男子的脸上,对男子的出现还是感到很惊讶。
男子接过火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礼貌地微笑说:“谢谢!一会儿就还给你。”然后,他就直起身走了。
高玉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他穿着黑色的风衣,黑色的西裤,黑色的皮鞋,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那组黑色闪着晶亮的光。在这片荒凉黯淡的背景里,他的背影是那么翘然显耀,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高玉衡回过神来,仍然觉得像是在做梦。这是真的吧?这个人是活人吧?他转头看了一眼吴秀喜的墓碑,再次确认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但一切都同刚才一样,是真实的。因为墓碑还是那座墓碑,吴秀喜的照片还是那张照片,微笑还是那个微笑。
他还在这个红尘俗世里,并没有穿越到别的时空。他只是睡迷糊了。
他定了定神,有点啼笑皆非。他终于有点想笑了,这么多天以来,他都忘记该怎么笑了。
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他在这儿已经呆了二个多小时,差不多该走了。但是,他的火柴还在人家那儿,他还不能走。
可他转念又想,一盒火柴而已,大不了不要了。不过,人家说了要还回来的,就这样一走了之,连声招呼都不打,是不是太无礼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吴秀喜的照片,喃喃地问:“妈,那盒火柴还要不要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看吴秀喜,她的脸上好像浮着一层淡淡的光,像是欣然和悦然的光。她应该是让他等的吧?毕竟从小到大,她老人家都教导他要知礼懂礼,更要事事尊礼。
于是,他就这么等着了。
他伸个懒腰,站起来走动了一下,活动一下疲劳的筋骨,他的目光不由得地飘向远处的那个黑色的人影,他在一座坟塚前蹲着,面前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火,他在焚烧纸钱。不知道他祭奠的亡人是谁。高玉衡在心里胡乱地猜测着。
一会儿,人影子站了起来,朝着墓碑连鞠了三个躬,又逗留了片刻,就往高玉衡这边走来了。高玉衡故意把目光从他的方向移开,去看一望无垠的荒野,看广袤晴好的天空,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可是什么都看不进心里,他的心在他身后,在那一声声逐渐接近他的脚步声上。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莫名地有些紧张。
很快,那脚步声停在了他身旁,他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来,正要说话,男子却先微笑着开了口,“抽烟吗?”男子手里拿着一盒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高玉衡。
高玉衡很少抽烟,因为不喜欢那让人窒息的烟味,也几乎不接别人的烟。但此刻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接过了那根烟。
接着,男子就划了一根火柴,把那簇小小的火苗递到他嘴边,他犹豫了一下,就把衔在嘴上的烟也递了过去,把烟点着了。
男子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衔在嘴里,又划了一根火柴给自己也点了一根抽起来。吐出一口青白的烟圈,他才把火柴还给高玉衡。
“谢谢你的火柴!”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还带着温和礼貌的微笑。
接过了火柴,高玉衡不自然地笑了笑,“不客气。”
他突然朝高玉衡背后的墓碑看去,那墓碑上刻着“先妣吴秀喜之墓”,右下角只刻着高玉衡的名字。又看了一眼高玉衡手臂上的黑纱。
他突然说:“在伯母面前这么抽烟好像不太礼貌。”说着,他就把烟背到身后,对着吴秀喜的墓碑鞠了一躬,“对不起伯母,冒昧了。”
高玉衡怔怔地看着他,被他的举动惊到了,想不到他这么聪明,这么有眼色,又这么周到。单凭吴秀喜的墓碑上的铭文,就猜到了他和吴秀喜的关系。他看上去不会是那种徒有其表的人。
他直起身来,又对高玉衡说:“我们到那边去抽吧。”他指指不远处的一片空地,先走了过去。高玉衡还没回过神来,就不自觉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刚站到那片空地上,男子就看向一座又一座的坟塚,出了一会儿的神,喃喃地开了口。
“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我以为我要很老很老之后,才会来这种地方,想不到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来了。我只想到自己死去之后才来,却没想过我会来悼念别人的死亡。”
他的神情有些严肃,但很平静,并没有悲伤的痕迹。高玉衡讶异地打量着他,猜度着他祭奠的亡人是谁,想问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不过,他仿佛能透视高玉衡的心事,居然主动说了。
“我是来看我的好朋友的。他去年死在战场上,可惜连具尸首都没找到,他家人为他在这里建了一个衣冠冢。”他的神情变得沉重,语气也变得低落,“我那时候正在英国读书,接到这个噩耗之后,我觉得应该是个玩笑,我不相信是真的。可是……”他停顿了,声音有点哽咽,他的目光还在远方,仿佛他所说的这些就在远方。
他平复了一下,接着说:“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回不来,直到我最近毕业回来才能来看看他。想不到我们这一别,竟然成了永别!”他的神情愈发沉重了,“战争太残酷了!人类也太残忍了!像我朋友这样的人,每天都会死去很多。”
听到这里,高玉衡的心有些震动,想不到他和他的见解如此相同。他对他更刮目相看了。
“是啊,人生真的很残酷,人类也很残忍!”高玉衡由衷地附和说:“可是我们这些看着的人只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仅仅是硝烟弥漫的战争,还有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他对战争的体会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他转脸看向了高玉衡,认真地说:“我希望最好不要有任何人参与,世界和平才是最好的。”
高玉衡微笑了一下,他很同意他的话,但是要世界和平,要人类相善,是何其难的事情。
他沉默了片刻,转而又说:“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这些话既不敢跟朋友的家人说,也不敢跟我的亲友说,因为怕朋友的家人伤心,怕自己的亲友不关心。我只能默默地一个人凭吊。”说到这里,他的笑就变得苦涩。
“或许,你的朋友在天之灵都知道。你未必是默默的一个人。”高玉衡有所感悟地说。他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个人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些?因为他刚刚失去了亲人,能感同身受?因为他实在苦闷无所诉说,所以随便找个人倾诉?还是说,有一种冥冥天定的感觉,让他只想跟他说?
男子欣慰地笑笑,话锋一转,“我叫简鸿豫,简单的简,鸿鹄之志的鸿,毫不犹豫的豫。”
“哦,我叫高玉衡。”高玉衡仓促地答。
“我知道,我刚才看见令慈墓碑上的题字了。”他说。
他果然是个聪明人,果然猜到了他的名字。高玉衡错愕地看着他。
简鸿豫又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节哀吧!未来的路还有很长,还有好多事等着我们去做。更何况,我们还会跟他们团聚。我们的分别只是暂时的。”他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好像断定了会有那么一天。
高玉衡震动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惊异的光芒。还会团聚?多么使人安慰的一句话,虽然听上去很荒诞,很缥缈。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呢?谁知道有没有这种事呢?谁敢断定没有呢?他的心头燃起一股希望,他这一个多月的悲痛,顷刻间消减了大半。
“或许吧!”高玉衡期待地说。
“我相信有那么一天!”简鸿豫再次肯定地说。他的目光又飘向了远方,好像在远方看见了那一天似的。
然后,他又回过神来,“有空我请你喝茶,今天要是没有你的火柴,我就没法跟我朋友交代了。”
“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高玉衡说,心里却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简鸿豫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就把即将抽完的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要一起走吗?我正好开了车。”
“我还要等一会儿,你先走吧。”高玉衡脱口就说。即便他早就该走了,可是他总觉得他不能就这么走了,他还得跟吴秀喜打声招呼再走。
“好吧。”他说。眼睛里透出些些的遗憾,然后就走了。
目送他离开,高玉衡的心里也莫名有些惆怅,这么一别,各走前程,还会有缘再见吗?既然无缘,他又怎么请他喝茶呢?可见他的话的确只是句客套话。
他正在出神,没想到简鸿豫突然转身,又折了回来,局促地问:“我忘了问了,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你?否则我怎么请你喝茶呢?”
高玉衡愣了一下,连忙告诉他说:“我在焱城出版社上班。你呢?”
“我还没有工作,回头我去找你吧。”他说。然后就朝高玉衡挥挥手,转身走了。
这次他真的走了。高玉衡呆呆地目送着他,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墓园外。回过神来,他也扔掉了手里已经熄灭的烟蒂,回到吴秀喜的墓前来。
他半蹲下身子,看着墓碑上吴秀喜的照片,心情不像来时那么沉重了。他有些激动地说:“妈,我们真的会团聚吗?真的还能再见吗?你听见了吗?刚才那位简先生也说我们死去之后,都会团聚的。是真的吧?”
他有些庆幸地笑了,“我相信是真的!既然我们活着的时候都在同一个世界,那么我们死去之后也会在同一个世界。既然在同一个世界,就没有理由不团聚。”
他心里又有了力量,对人生又有了新的感触,他是该振作起来,好好地生活,这样才能在将来跟母亲团聚的时候,好向她老人家交代。
他又跟吴秀喜说了很多话。
他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走出墓园时,只见光秃秃的黄土路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车子。他早上叫的黄包车并不在。黄包车呢?他困惑地想。但下一刻他就傻眼了,他忘记叫黄包车等他了!
他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对自己的疏忽感到无比气愤。
这儿离城内还有十几里路,没有车子他怎么回去?难道就这么走回去?他两手叉腰站在路边,看着眼前这条漫长而没有尽头的路,他还没开始启程就已经感到痛苦了。
然而,再痛苦也得走,不走能怎么办!他又不会飞!
他慢慢地往城里的方向走去,只觉得这条路好长好远,怎么走都走不完,感觉走了很远,回头一看,离墓园却还很近。这条路仿佛会伸缩,前面在伸,后面在缩,他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无论怎么走都不远。
阳光逐渐变得黯淡,没一会儿就掉到了西边。他走得筋疲力尽,背上出了很多汗。
脱去灰色的西装,他只穿着白色的衬衫继续走。茫茫的荒野,静得出奇,只有他的咚咚咚的单调而沉闷的脚步声。
感觉好像走了好几年那么久,前面忽然驶来一辆黑色的轿车,像是从天而降,带着神通,把寂寂的天地都碾活了。
他的心像被掀开窗帘的屋子,陡然一亮,突然很激动,车子来了就会走,假如车子很快返程,他就可以请求人家载他一程,他可以付车费给人家。
他紧紧地盯着那辆生龙活虎的车子,准备将它拦住跟车主商量一下。车子越来越近,他期盼地等着,看着。车子很快驶到了他面前,他刚要上去拦住,车子居然先停了。
他愣了一下,正疑惑是怎么回事,驾驶座的车窗随之落下来,简鸿豫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笑盈盈地朝他喊:“嗨!你就这么走回去呀?”
高玉衡更震惊了,“怎么是你?你不是走了吗?”
“我是走了,但我看一路上都没车,想着你应该不好回去,所以想想还是来接你一下比较好。我应该没猜错吧?”简鸿豫得意地笑,眼睛亮晶晶的。
高玉衡不知道是惊是喜是感动还是庆幸,他是他的救世主!他怎么会错!摇摇头,高玉衡感激地笑着,立刻朝车子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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