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灭门

夜,寂寥无声。秋风扫过落叶,摩挲着干裂的大地。猫儿炸开了毛,呲着牙对着一行黑衣人。

他们拿着刀,搭上弓箭,小碎步移动,很快包围了一座府邸。

一个时辰前,此处华灯溢彩,觥筹交错。正值兰府为嫡女大办百日宴。

新贵旧臣,文人武将,皆列席位。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上月,兰弘毅加官晋爵,擢升礼部尚书。次日,府上诞下嫡女,众人欢欣鼓舞。第一声婴儿啼哭着实增添了不少人气。

双喜临门之事,时任中书令田荣瓘赐下一枚雕琢复杂,带格纹的圆形美玉。

玉体晶莹剔透。田相国此等恩惠,兰家感激涕零。虽说女儿是弄瓦之喜,但兰家不在乎这些规矩,并为女赐名兰格玉,寓意寄天地之间,携美玉之志。

事毕,夜深,众人各自打道回府。兰弘毅便速速赶回内院,只为看看小家伙。夫人和丫鬟正拿拨浪鼓逗着兰格玉玩,见老爷来了,便请安。

兰弘毅抱过婴儿,笑得脸上的褶子多了几层。

“夫人,玉儿刚出生时,皱巴巴的,跟老翁似的。才不过百日,却生得圆润可爱。”

兰尚书看着粉嫩婴儿,咂着嘴,扮鬼脸。婴孩眼睛弯成月牙,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是啊老爷。可我初见她时,不知怎的,心中骤然生出爱怜,便起誓,愿用生命护她爱她。”

唐夫人用鼻子轻蹭兰格玉的脸,婴儿感受着母亲熟悉的气息,很快便沉入梦乡。

兰弘毅见夫人把孩子放下,悄悄扯了下她的云袖,揽着肩到庭院中央。

虽已入秋,天气清朗,月明星稀。

“孩儿她娘,辛苦你了。以后就让当爹的护玉儿周全,愿她无病无灾,健康长大。”

说着,下起了雨,梧桐叶在空中旋转,飘到砖石地上。

唐夫人倚靠老爷的肩上,呆呆望着如织的细雨和乱飞的落叶,她心底跟兰尚书所愿相同,便不多应和。

她想起前些日子,从院落的天井望去,一群大雁南飞,再瞧瞧假山旁的枫叶,尖处染了红。

这段时日总觉得胸闷气短,也许是入秋的缘故。可今日此时,心肝倏地一下疼起来。明明是大喜之日,唐夫人却心神不宁,恍若地震前乱窜的蚂蚁。

她冥冥之中的感觉是对的,此时黑衣人已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休想离去。

他们有备而来,蓄谋多日。

黑衣人的头头右手一挥,数十人即刻从背后弓囊取箭,箭矢淬毒,弯弓对着夜空,一松手,便如流星般射入兰府。

片刻,里面叫作一团,黑衣人头目带着一众人马冲杀进去。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荷花池里的鱼吓得沉底,只有跌落的尸体打破湖面的平静。

这群黑衣人阴骘地盯着兰府内院,为首的见着家丁要去通报,便搜得一支冷箭射出。家丁先是口吐鲜血,一步一踉跄地爬到后院,被兰尚书撞见。

兰弘毅和夫人赶忙起身。家丁颤颤巍巍指着门外,血已封喉,说不出半个字,很快便咽气了。

兰尚书和夫人吓坏了魂,不过两人很快恢复镇定。杀进来的刺客并非等闲之辈,见准了宴席过后行刺,必是筹谋已久。

外面刀光剑影,兰弘毅赶忙带夫人进了屋,关上门。他起身拿起佩剑,把唐夫人挡在身后。

“雨卿,你带着女儿从这里先逃。一直走,走一里地便能出城,那有个马官,找他要匹马。我有恩于他,会帮你的。”

兰尚书即刻拉下了床头的机关,书房洞开,一条密道赫然在目。

“夫人,把玉儿身上的玉佩交给我,那块是假的,才是真的。它带着天大的秘密,有移山倒海、颠覆王朝的力量。早知当初...就不该应了田相国。”

兰尚书擦了擦头上的汗,随即摘掉了兰格玉身上的玉佩,随即将一块一模一样的用手绢包好放到襁褓里。

“老爷,这劳什子竟有如此威力,却让你这臣子保管。必是有邪神恶祟在上,我们都毁了,去找太后!”唐夫人泪水含在眸中,站在原地,不肯离去。她跟老爷情深义重,刚有了孩子,却要生离死别。

“雨卿,还没看明白吗,这是血腥的政变!太后怕是自身难保。这块玉关乎天下苍生,切莫使脾气毁了,来不及解释了,快走!再不走,都得死!”兰弘毅挡在身前,厉声喝道。这是他多年来首次对唐夫人发脾气。

也是最后一次。

夫人抹掉泪水,咬紧牙关,看了看门外,又看看脸色沉重的兰尚书,起身抱起兰格玉。

她必须带着孩子走了。

突然,从门外射进一支飞箭,唐夫人凭借母亲的本能直觉,转身一避,箭一击射在她的左臂,婴儿似乎感知到母亲受难,睁开惺忪的睡眼,开始啼哭。

唐夫人忍着剧痛,撇断箭头,在伤口处撒了点金创药,取出袖口的手帕。简单包扎后,便抱着兰格玉进了密道。

临近密道口,她含泪转身望了眼兰尚书。兰弘毅笑着点点头,此时两人都明了该做的事,唐夫人深吸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向里狂奔。

兰尚书看着妻女远去,满眼不舍。可下一秒,他果断地按下机关,密室的大门缓缓关上。他拿出床底的盒子,里面是一把铁锤和一个纸包。

他用铁锤砸掉了机关把手,把纸包里的毒药倒入酒中,一饮而下。

毒酒入喉,先是无感,接着刺痛感从心脏蔓延开来,兰弘毅整个人开始抽搐,接着跪倒在地。

映光鱼影现,转影骑纵横。【1】生前种种开始在眼前流转。

入京都,看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登科及第,一朝天子郎。后得爱妻娇女,仕途更是顺风顺水。故此,兰弘毅总惴惴不安,害怕命数里早有因果,福祸相依。

兰府遭此灭族的横祸,到底是上面要除他,还是外面早已变了天。

先帝早逝,小皇上如今还不到六岁。可怜太后忧心忡忡地带着皇上。田相国虽为太后亲兄,但根基不稳,权力架空。六部里头,大多是前朝旧臣,这母子俩像砧板上的鱼肉。

朝堂上阴云密布,迟早要变天,兰弘毅准备好这个盒子,为的就是此刻。

他要给自己体面,别人休想要威胁他。

兰弘毅瞳孔逐渐涣散,意识开始游离,他又想起了妻女。他看着关死的密道,嘴角微微上扬。那门隔着他和妻女,隔着生死。

手渐渐松开,露出那枚假玉。

黑衣人一行闯入内院,头头确认安全后,一脚踢开门。兰弘毅趴在地上,浑身乌紫,早已断了气。

他们发现了兰弘毅手中的玉,确认半天无误,便小心翼翼地用檀木盒子装好。

黑衣头子看着砸断的雕花把手,捡起来仔细端详。他往里走,看到婴儿的摇床,摇床的扶手上有血迹,还未干,一旁是打翻的金疮药。

血迹隐隐约约,连成一条线。他的目光顺着血迹游移,最终停留在书房,走近敲敲侧面的墙壁,与其他人会心一笑。

他们弄开书柜,是一堵铁门,任凭撞击,都毫发无损。

“弘毅兄,你还真留了后手,可惜夫人和你的宝贝女儿时日不多了。”

“大人,还要追吗?”手下问道。

黑衣人头目摇摇头,示意打道回府。

“机关已被破坏,这门又打不开,怎么追?我们已经拿到了玉,况且那妇人中了毒箭,就算是将星转世,也活不过两天。”

“至于那婴儿,离了母亲,怕是很快被野狗分食。侥幸活下来,算她福大命大。一个女孩家家,能成了气候?”

接着,头目便示意善后。它们找到兰府的酒库,到处撒了酒。

火把一落,贴地的火舌慢慢蚕食,最后燃成熊熊大火,吞噬了整个兰府。

领头的黑衣人默默注视着,看着屋檐倒塌,看着烈焰冲天。

接着黑衣人拿出那块玉佩,放在地上,用铁奋力一击,玉石碎成无数块。接着将碎渣扔到大火中。

“弘毅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玉上面叫我毁了,此物危险,断不可留于世间。乱臣贼子包围了皇宫,皇上太后活不过今晚。待我完成使命,很快,我也来陪你。”领头说罢,一行黑衣人转身便离去。

荒郊野外,女人骑着马在狂奔。她背着婴儿,双手艰难地握着缰绳。

一个时辰前,唐夫人找到了马官。马官认出了这是恩人的妻子。问清缘由,又看到唐夫人肩膀的伤,他却吓得要把这个女人赶走。

唐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他给自己一匹马。她发誓即刻带着兰格玉走,绝不拖累马官一家。

马官听到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渐生恻隐之心。又想着兰尚书有恩与他,这时再不答允,恐怕有损阴德。他家中有一匹枣红色的母马,已有身孕。他拉出了马,并备好干粮和水,送唐夫人上马。

唐夫人带着兰格玉,骑上马,便一路向北。

路上,唐夫人的思绪止不住乱飘。老爷大概已是身死,她不敢多想,只能想想自己。

她也是武将之后,自小骑射,马球,蹴鞠,样样精通。只可惜出阁之后,渐渐荒废了。未想最终竟是逃命派上用场。

随着时间流逝,女人愈发觉得身体沉重,她自己猜到自己身中剧毒,时日无多。她只能不断地奔跑,能跑多远有多远。

再往北五百里,以前听兰尚书说,快到中原和草原部落交界处。那里多是三不管地带,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背上的婴儿啼哭不止,唐夫人心里纠成一团。

她才这么点,竟要跟着自己受天大的罪。若上天有知,她唐雨卿便要抗下所有的苦,替她女儿受上千遍万遍也愿意。

“孩子,苦了你。为娘能带你走远点,咱就走远点。若绕不开命,我们娘俩一起也不孤独了。”

唐雨卿脸上泪水不止,飞落在蒲草地上。她已经没有力气抹泪了,只能死死拽着缰绳,艰难维持着平衡。

一天后,身体已到了极限。她下了马,抱着兰格玉,直接瘫倒在地。肩上的血浸染华美的丝袍,箭矢处的黑血已干涸。

女婴的啼哭声响彻上空,唐夫人看着她,无声地叹气。

“娘对不起你。”女人拉过襁褓,满眼慈爱地看着婴儿。

爱子之深,无能为力。

西边的光愈发暗淡,黑夜从远方蔓延,鸦雀哀鸣,秋风唱起了挽歌。

唐夫人解下包在伤口的手帕。侵染的血迹中隐约看见“兰格玉”三字。她小心翼翼地把玉包在手帕里,塞进襁褓。她抱着孩子,用残存的体温暖着她,嘴里默反复念:

“无灾无难,平安喜乐。浅予深深,长乐未央。”【2】

她此时绝望到了顶点,却傻傻地祝福着她的孩子,心里抱着最后的侥幸,只求上天让她的兰格玉活下去。

唐雨卿的眼皮像坠了千斤,抬不起来,最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

小兰格玉似乎感知到了母亲的离去,开始放声大哭。枯树上的鸟噌地飞走。

尖利的哭喊声很快引来一伙人。

母马见状,挡在兰格玉前。

为首的男人手持铁弓,端坐在马上,神情冷冽肃穆,薄裘的毛被吹得微微摆动。

男人下了马,他走过去,很快安抚下母马的情绪。他抱起婴儿,瞬间孩子停止啼哭。

盛气凌人的架子恍若无存,脸上的刀疤被上扬的嘴角撑得缩成一团。他逗着孩子,兰格玉伸手抓住男人长满老茧的食指,笑了起来。

他转身端详着一旁母马浑圆的肚子,便摸摸马鬃,说道:

“你帮了这姑娘,以后你的孩子就跟着她了。”

他的妻子半年前刚生产,自己也是做父亲的人了。看到这没了母亲的婴儿,内心五味杂陈。

男人注意到襁褓里带血的手帕,他拿出包好的手帕,里面竟是一块做工精湛的美玉。他注意到手帕上的字,那是中原文字。认识些许。

“兰...格...玉。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今后,你就是我赫连·特木齐的女儿。”

中原三年大旱,民不聊生。更悲者,朝代更替,无数亡魂血染干戈。

灭门终无奈,幸得垂怜留子生。

【1】引用自宋代诗人范成大《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

【2】“浅予深深,长乐未央。”出自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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