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年初雪

女孩奋力奔跑着,拼尽全力,做着困兽之斗。

她狠狠地摔在地上,身上的淤青闷疼。含着泪,咬着牙,她一定要回去。

自愿去了腌臜地,只因那几个男人说好了,会给她足够的银两。

有了那些银子。就能医娘的病。可他们骗她,除了被给官老爷蹂躏欺辱,被老鸨训斥外,娘是一面没见上。

“娘...”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她嘴里嘟囔着,那是娘给她从小唱到大的歌谣。只要念着,就没那么疼,就好像娘还在身边。

她低头看着满是冻疮的脚磨破了草鞋,呜咽着,擦着脸上的鼻涕,朝着家的方向慢慢挪着。

她晓得,屋里的女人拖着残存的病体,等着她的女儿回来。

女孩嘴里不停地哈出水汽,面颊愈发通红,天渐渐暗淡,周围静地只有她的脚踩在雪里的声音。

初雪过后,京城冷得入骨。

寒风消耗着气血,脚一直腾挪着,冻疮被碎石划出了血,无丝毫知觉。

眼前越发黑,渐渐看不清道路。

是要死了吗?

倏地被一只手拽进巷中。她一下清醒过来,放大瞳孔,接着身体直接作出反应,死死咬住黑暗里的手。

她恍若挣扎的老鼠,想奋力咬穿那人手指,然后盘算着狼狈而逃。

“莫慌,我来救你的。”说话之人任凭她咬住自己的手,语气依旧平缓,丝毫不在意流血的虎口。女孩撕扯了半天,听到那人的话,松开了嘴。眼前那人的虎口嵌入一排乌黑的牙印。

她竖起耳朵仔细辨认那声音,声音磁性中带着青涩,应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那群人离开后,他们走出巷中。

女孩转身,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清澈如水的眼眸在黑暗里闪着光。他身着蓝袄,上面金丝绣着云纹,外面披着雪白的狐皮大氅。暗红色的腰带上挂着金镶玉,发出清脆的响声。

女孩从没见过此般打扮的人,北风吹着她皴得发紫的脸,睁大的眸子里倒映着少年的笑脸。

“我凭什么信你?”

男孩从袖中掏出了真丝囊袋,里面鼓鼓的,他将其放到女孩手里。她冻得发紫的手指先是触到柔软的囊袋,接着手背被温暖的掌心托着。

“去见你娘吧,这些银子应该够了。”少年眉眼含笑,如一袭春凤般吹进少女的冰封已久的心里。

女孩眼里闪过疑惑,没说话,愣了下,接着抓起袋子飞一般地跑走。

半个时辰后,终于跑回家中。

屋顶都是碎瓦,不停地掉雪。风从缝隙里钻进蜡烛,烛火微弱,照着床头油尽灯枯的女人。她那稻草杆般的手拿着块满是血污的破布,嘴里不停地咯血。

“娘,回来了,小雪回来了...”女孩拨开门口的稻草,看到病榻上的娘亲,泪水如泉涌喷薄而出。

女人看着女儿回来,那走之前活蹦乱跳的女娃子,现如今蓬头垢面,伤痕累累。女人的心顿时被针扎般,冰霜冻结的肺部喘不出气,那游丝之息到了喉部又如被熔岩腐蚀,灼热而煎熬。

“小雪,娘对不起你...”

女人把头歪过去,眼神闪烁,不敢看女孩的脸。她只恨自己为何将这苦命的孩子带到世上,没能力护她周全。

“不,娘。是孩儿傻,听信了坏人的话,本以为去了那能救你的命,却没想入了狼窝。”女孩扶起母亲,赶忙去煎药,可是药罐子早已空空如也。

她赶到娘亲榻边,抱着空罐子,双手手指交缠着,指甲陷进肉里。

女人笑着摇摇头,招呼女孩过来。她放下药罐子,听话地坐到娘亲身边。女人颤颤微微抬起手,烛火映照着她苍白的面容。凹陷的眼眶里带着无限的慈爱。

她摸着女孩的脸,女孩则将自己的手轻轻扶在娘亲的手背,像只听话的狸奴,任凭女人摩梭。两人都能清晰感知到对方每一根骨头,那是长期饥饿下只剩皮包骨的手

“孩子,不要为了我搭上自己。都怪娘,生下你除了受苦,什么福都没让你享到。娘该死。”

“不,不,小雪定有法子救您。”女孩呜咽着,安顿好女人。急忙起身,她胡乱抓起木柴,想办法生火,可半天打不着火。

“娘,我有钱,你看!我立马请郎中。”女孩拿起锦囊,哆哆嗦嗦放在母亲手里,转眼又被女人推回去了。

“孩子,告诉娘,这笔钱哪来的?你为此必定受了天大的委屈!”女人看着这雪白的银子,又看着伤痕累累的女儿,心里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她裂皮的手摸着女孩的脸,那老茧刮着小脸生疼,可女孩却笑着摇头,努力感知母亲的温度。

“娘,是位好心人给的,你莫要担心。小雪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你莫要骗娘,我不会收这银子的,娘都知道...”她指着女孩胳膊上的伤,又咯出血。女孩见状,吓得赶紧用布去擦血。接着她跪在女人面前,不停地磕头,直到地上留下了额头的鲜血。

“娘,孩儿没有骗你,你要是不收,小雪便一直磕下去!”

她只想让娘亲活着。活着她就有娘,活着她便还有念想,活着便不是孤身一人。

女人看着她,心里纠成一团。可她自知时日不多,这钱就算是清白的,那也要留给女儿。

“孩子,起来吧。到娘这。”

女孩见状,颤颤巍巍起身,到了女人的榻边。她一改愁容,那面容好似没病般。

“找郎中前,娘想给再唱次那曲儿。能答应娘吗?”

说罢,女孩愣了下,点点头。娘亲总算是应下了,待娘唱完,她立刻找郎中。

“这曲儿唱的是位女子找她的情郎,娘这辈子被人负了,只愿小雪找到可托付之人,好生待你。”

女孩听着娘亲的教诲,拼命点头。可她早已心如死灰,印象里没有爹的脸,这些男人向来是靠不住的。等她治好了娘的病,一定想法子把银两还给那公子,绝不亏欠。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娘...娘好想睡,娘记不得下面了...小雪唱给娘好吗?”【1】

“娘,别睡,别睡,小雪唱给你听。”女孩见状,赶忙摇了摇女人,女人挣扎着抬起眼。

“问郎短,问郎长,问郎出去何时返...娘,你可听见了?”女孩唱完,低头只见怀中的女人没了气息,眼睛凹进眶里。

女孩痛苦地张大嘴,却吼不出。她使劲地摇着床上骨瘦如柴的女人,没有半分回应。

娘真死了。

顷刻间,她已成了没娘的人。

这世上多的是恶人和鱼肉百姓的走狗,去死的为何不是他们!为何死的是她娘?

凛冽的冬风继续吹着,雪慢慢在稻草的屋顶堆积,最后到了临界点。

女孩呆滞着,她晓得,房屋立马要被压塌了。

咯吱...咯吱...屋顶的梁一点点弯曲,变形,承受,雪水一滴滴掉在她的脸上,女孩纹丝不动。

她也挺到了极限。

轰的一声,屋顶的碎瓦和断木如暴雨而下,女孩闭上眼,镇定地等待阎王爷收她。

只愿一切都化作瓦砾尘土,抹得干干净净,下辈子成恶鬼也不来这吃人的世间。

万念俱灰间,她感知到一股巨大的撞击,先是衣服的绸子划过她的脸,接着一股温暖的感觉涌上来,她的脸被贴在一个人胸口上,后脑勺有一双手在撑着。

她和扑来的那人摔出门外,只听得背后轰隆的巨响,屋子已成一篇废墟。她睁开眼,看着熟悉的面庞,是那个在街角救了自己的男孩。

“怎么,钱没还我,就想着死?”他拍拍身上的灰尘,起身抬手把女孩拉起。

他示意周围的侍卫,进去善后,很快女孩母亲的尸首被挖了出来。

女孩看着血肉模糊的尸首,一下昏死过去。

两天后她才睁了眼。阳光头巾檀色的金丝帘帐,床下的地衣【2】上牡丹花开,枝叶繁茂。远处的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白釉瓶和昆山玉做的棋盘。一旁的案台后则是一副工笔花鸟图。

这些陈设她只在话本里见过。这是在哪?

“你醒了。”只见那少年从屏风里走出,扶着纸扇,气定神闲。

“多谢让我见娘最后一面,我死而无憾了。”女孩摸了摸口袋,把锦囊剩余的银子交给男孩。

“老把“死”字挂在嘴边,可不好哦。”男孩给女孩倒了杯茶,递到跟前,她摇摇头,眼里早已没了光。

他解下大氅,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娘死了,活着没盼头了”

“但我救了你,你现在欠我一条命,我便不会让你死。”

“贱命一条而已,无需公子费心。”女孩解下披在身上的大氅,准备起身下床。可身上的淤青和冻疮痛得无法腾挪半步。

“还说去死,现在怕是死的力气都没有。喏,先吃点东西,有力气了再说。”男孩向侍女递了个眼色,她便将准备好的蘑菇煨鸡和芋头酥端上。

女孩本来打算回绝,可男孩把芋头酥拿到嘴边,望着那粉红清香的酥点,不免口齿生津。她先是试探性地咬了一口,接着狼吞虎咽起来。

男孩一把夺过,只见对面她一脸愠怒。

“你几天未进食,这般吃法是要死人的。”男孩说着,便将手中的糕点掰成小块,一点点送到女孩嘴中。

她愣了下,点点头,一口口细嚼慢咽,接着豆大的泪滴掉落在被褥上。

“你咋哭了?”

“除了娘,从未有人记挂我的生死。我心里开心地很。”

“我就知道!”男孩狡黠地笑着,一边用帕子将女孩嘴边糕点屑擦掉。

“你明知还故问什么?”女孩一听,气得腮边泛起火烧云般的红晕。

“那还想死吗?”男孩歪着头,眨巴眨巴圆圆的眼睛。

少女不知如何回应,只是低头喝着汤。

“那就活着。记住活着就有用,若找不到盼头,就姑且拿我当盼头吧。”一瞬间,男孩一改天真烂漫的笑脸,阳光打在他初显棱角的侧脸,神情高傲凌冽。

女孩看着男孩深邃的眼眸,那笃定的眼神,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贵姓?”

“萧冥远。”

“伊雪。”

“我现在要做一件事,需等几年,事成之后,我会给你赎身。”

伊雪听到赎身,眼底暗淡便又有了光。

“你救我,让我活,这是我的命,拿去吧。”

“成交。”

【1】出自童谣《月光光》,是一首唐朝流传至今的民间歌谣。

【2】地衣: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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