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兰格玉用了自己的乳名回答,额娘叫自己都是用中原话,
萧冥远隔着兰格玉的袖子写下一个“玉”字,兰格玉使劲地点头。
他微微一笑,便起身出门了,随即进来两位侍女,一人给她喂了些水,一人则帮她擦脸。
她们把一盘晶莹剔透的糕点抵到她嘴前,兰格玉吃了一口,味蕾仿佛发现了新世界。这是她在安珂砂从未吃过的,但是如此细腻的口感,让她停不下来。
兰格玉抬头,嘴上全是糕点的碎屑,她抹了抹嘴,继续狼吞虎咽,旁边的侍女瞧见,咯咯捂嘴笑了起来。
事毕,一位侍女将盘子端走,另一人上前帮兰格玉擦好手,便站着不动了。兰格玉等了一会儿,见她人还未走,便露出奇怪的眼神。
侍女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袄子过了许久,早已破朽不堪。兰格玉走到铜镜前,镜中仿佛一个小疯婆子。
头发打结粘在一起,脸上堆满了死皮,兰格玉抬手,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袭来。
她才意识到,侍女是想帮她宽衣洗漱。她抬手,侍女点点头,便带她出门。
月光洒满了走廊,薄纱帷幔摇曳。兰格玉边走边好奇地打量着庭院,高低的假山,修建工整的树木,小桥流水,这只在额吉给的画册里见过。
侍女们将她带到沐浴的房间,褪去身上的衣服。兰格玉走到诺大的池边,脚尖轻点水面,接着进入池中。
水汽氤氲,少女侧躺碧绿的水中,感受温暖的涟漪在肌肤上舞动。打结的头发渐渐散开,如瀑的青丝的在池中漂游。
侍女擦拭着她的肌肤,另一人抬着她受伤的胳膊,防止沾水。褪去死皮,新生的肌肤如凝脂温玉。
过了约莫两月,兰格玉的伤恢复了大半,萧冥远中间看过一两次。每一次瞧见她无事,就走了。兰格玉想追出去盘问,总被侍女劝回,这里语言不通,见她们也无恶意,便不好再坚持下去。
兰格玉晚上闲来喜欢在庭院里走动。这里的花草,奇珍异石,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腻。
一晚,她听见一种从未听过的乐声。那不似“潮尔”般可悠扬,可雄浑。只是淡淡的,恍惚看到山涧流水,听到泉眼细流。
她循着乐声,像一只好奇的狸奴,踮着脚尖,一步步前挪。最后她在一处门拱处停步
远处一个男子在抚琴。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印出分明的棱角。长发如洗,他披着素色袍子,衣襟内侧若隐若现,跟之前冷峻截然不同。
兰格玉定睛一看,果然是萧冥远。
他望着月亮,脸上写满无尽的落寞,他的琴声里,兰格玉竟感受到了些许悲伤。
她快要沉浸其中时,萧冥远停止了演奏。
他嘴角上扬,抬起了一只手,作出邀请的姿势。兰格玉见他察觉自己的存在,便挠着头上前,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
她不是有意看到的。萧冥远起身,示意她跟着自己。兰格玉便出奇地听话,灰溜溜跟着他背后。
她虽然在这修养了些时日,可并未与他有过多来往。萧冥远对于兰格玉还算是个陌生人…陌生的救命恩人。
他带着兰格玉走到了书房,摆好了笔墨纸砚。
他在宣纸上写下“玉儿”两字,又在旁边写下两个稍显复杂的字。
兰格玉认出了自己名字的中原写法,可对旁边三字不求甚解。萧冥远指了指自己,兰格玉心领神会,这原来就是他的名字写法。她点点头,磕磕巴巴喊出:
“萧…冥远。”
萧冥远听到,微微点头。
兰格玉深知,自己来到了中原,短时间找不到家。自己虽然杀了人,可萧冥远似乎并没有抓她的打算。莫非这些人本身犯了滔天大罪,自己误打误撞为民除害。
这么久,她还是很难与中原人沟通,既然萧冥远对她没有敌意,不妨求他教自己学习汉文。
能交流了,再打听回去的路。
不过又欠下人情了,到时回到草原,一定要阿爹多送他几只羊。
兰试探性地指了指别的书籍,拿着萧冥远的毛笔,有模有样地在空中划了几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发出啊啊的声音。
兰格玉双手合十,似乎是在请求眼前的男子。
萧冥远见此,有些惊讶,他们似乎不谋而合。
他领这丫头,本来也是从今开始,想要教她识文断字。
“那从《开蒙要训》或《千字文》开始吧。
“玉儿,《开蒙要训》前,你先熟悉自己的名字。”萧冥远指着“玉儿”两个字,执笔写了两遍,接着敲了敲空白的地方,朝兰格玉使了个眼色。
兰格玉见状,愣了下,犹豫地接过笔,坐了下来。她认识自己名字的中原写法,心里还是有些侥幸,这可难不倒她。她随笔一挥,很轻松写下“玉儿”两字,回头看萧冥远。
只见他眉头微蹙,摇了摇头。
“执笔姿势,下笔顺序都有误。这字也是…看来要慢慢教了。”
兰格玉听不懂,可看着不像在夸她。萧冥远突然靠近,朝她伸手。兰格玉吓得缩回手,有些怯怯的,像犯了错似的。她想起之前在安珂砂学文字时,被祭司打手的日子。
可她并没有等来打手。眼前的男子轻轻握住她的手,调整好握笔姿势,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她的手在宣纸上游走。兰格玉感受到笔锋回转时刻意收回的力,同时某些地方却又是四两拨千斤,一点而下,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吃惊地看着纸上截然不同的“玉儿”,又看了下萧冥远。他眼底永远是那么淡然,轻松。
兰格玉不懂得欣赏中原的书法,但是字体的美感却是超越语言,直抵她内心。
她不由自主拿起笔,记忆着方才每一笔的力道,思忖片刻,便开始临摹。萧冥远静静在她身后伫立,看着她下笔。兰格玉还是会手抖,临摹了约五六十遍,萧冥远便再握着她的手,纠正姿势。
约莫半个时辰后,“玉儿”两字总算是有模有样,兰格玉回头,笑着看向萧冥远。他微微点头。
萧冥远拿出一本旧书,掸去灰尘,露出《开蒙要训》四字。
“乾坤覆载,日月光明,四时来往,八节相通…” 他轻声朗读起来,每一次句读停顿,便示意兰格玉跟着读。
她听不懂意思,这些声调好似草原上琴声,高低起伏。她想萧冥远是不是在教他唱歌。她之前被马贼绑架之时,他们交谈也如歌咏。难道中原人都是靠歌声交流吗?
她便记着音高和口形,模仿萧冥远。
“千空腹在,乐叶光民…”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萧冥远听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扶额叹气。兰格玉愣了下,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
萧冥远又读了几遍,兰格玉跟着念,却依然没有进步。
“我读的跟他的没区别啊,为何要取笑我?”兰格玉纳闷,自己念的差别这么大吗?
兰格玉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看着萧冥远。这书上的字像画符,念着也像音乐,学汉文难如登天。
“丫头,也不知你是何方人,改日找鸿胪寺的译语人瞧瞧。学习汉文要借助你的母语理解。”
萧冥远说罢,便拿折扇敲了下兰格玉的头,嘱咐好下人,便起身离开。小姑娘听不懂,成想自己大抵是过于愚笨,他是不愿教,赶忙逃走了。她耷拉着脑袋,漫无目的地转着毛笔。
是夜。大理寺。
地下牢狱藏匿在京都繁华的阴影之下。厚重的铁门里,空气弥漫着霉湿和血肉腐烂的气息。男人身着墨蓝长袍,上有金色云纹。他面无表情,背过黑色束袖的下臂,朝里走去,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音。
十六岁入大理寺,弹指间已过七年。
他身旁跟着一名侍卫,一旁监牢里的犯人死死盯着他们,这里关押着京师徒刑以上的重犯。
他们走到一间审讯房,里面一人套着头套,双手被铁链拴住。男子一把将头套摘掉,犯人竟是那天被抓捕的马贼头子。
“小子,有点能耐。为了个蛮族女娃娃把我抓进大理寺。”马贼头子不屑地看着男子,朝着地板猛地啐了口痰。
萧冥远面容冷峻,与在府中截然两人。他坐在一旁,嘱咐侍卫林昌合前去审问。林昌合拿着皮鞭一步步逼近,走到眼前,挽起鞭子,抵着马贼的下巴。
“犯了大罪,死到临头还嘴硬。”
“我犯何罪?略卖人口?此等心照不宣之事,你们竟大做文章。我们不卖,你们达官显贵的玩物哪来的?况且她杀了人,你以为能包庇吗?”
林昌合见马贼如此嚣张,拿起鞭子便要抽下去,却被坐着的萧冥远叫停。他起身,接过鞭子,慢慢悠悠地走到马贼跟前。
“一码归一码,她的事我们自有定夺。自古以来,略卖人口虽是重罪,可此事交由寺丞处理便是,用不着我出马。你猜猜我亲临现场,是何用意?”
萧冥远饶有趣味地看着马贼,鞭子一甩一甩,在空气中啪啪作响。
“你是…”
萧冥远拿出腰牌,“大理寺少卿”五字赫然在目。
潮尔:多声部音乐概念。某些草原地区,弓弦乐器被直接称为“潮尔”。
狸奴: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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