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吉死了?晴天霹雳打在阿斯楞头上,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只能不停地摇头。
特木齐看着儿子疑惑的眼神,叹了口气,随即转身离去,留下他一人在营帐中。
阿斯楞缓过来,赶紧冲出营帐,直奔父亲。
“阿布阿布,我要去找额吉,我要找额吉!”他边跑边拉着特木齐的袍子,喊破了嗓子,追到了灵堂前,只看到了那小小的盒子。
阿斯楞顿时如泥鳅瘫软在地,皴裂的手颤抖地指着海日的骨灰盒。他跪着匍匐向前,每一步泪滴从紫红的脸颊滑下,浑浊如脏冰。阿斯楞爬到了放置骨灰盒的案台,抱着盒子泣不成声。他反复摸着盒子的纹理,用尽全力感知额吉的温度。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额吉,不要死,额吉,该死的是我…”阿斯楞嘴里喃喃自语,决堤的泪水在喉咙中搅拌,逐渐模糊了声音。
特木齐在门口伫立,风吹着烧焦的大氅角,他只管看着小儿子,拳头越发收紧。他责怪自己,一气之下,全盘托出。但木已成舟,阿斯楞总要接受生离死别。
三个儿子,苏赫和柯伦,一个沉稳顾大局,一个精明野心勃勃,假以时日都能在草原立足。可小儿子阿斯楞,从小在眼泪罐里长大,不争不抢,心思过于单纯。如今遭此变故,恐怕一蹶不振。
大君希望兄长能多帮扶下弟弟,但前两个儿子是前妻所生,生完柯伦难产血崩而亡。他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真心待阿斯楞,柯伦更是会明面上欺负他。特木齐可以保护他一次两次甚至十次,但以后呢?
他轻叹一声,长生天,再次显灵吧,究竟指引他向何处?
特木齐又想起阿斯楞儿时的模样,他总是害羞地躲在海日身后,当个长不大的小狮子。
草原上的男子寿命大多不长,自己哪天遭遇不测,这孩子当如何生存下去?
“我如今就算不教他用兵打仗,也要教他坚强。”
草原的狮王已走向垂暮,那些小狮子还未长大。
特木齐整理了衣襟,清了清嗓子,上前拍拍阿斯楞的肩膀,低声道:“孩子,阿布刚打了你,是阿布的不是。”
阿斯楞听出阿布的声音,那话语尽带慈爱,方才的愠怒和威压陡然而去。
“阿布,打得好,我不怪你。”阿斯楞没有抬头,撅着嘴,低声抽泣着。小孩子的表情总能出卖自己,他虽不说,可特木齐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多多少少还在埋怨自己。
“孩子,心里痛吧,痛就骂阿布。”特木齐低下头,挠了挠阿斯楞的头发,接着一把薅过来。
“是啊,阿布,痛得快昏过去。我再也见不到额吉和玉儿了。”阿斯楞一听到痛这字,眼泪又不争气地爆发而出,他的脸埋进阿布的大氅,哭声被厚厚的羊毛压的只有混沌的呜咽。
“孩子,她们一直在你身边,一直保佑你。要好好活下去。”
特木齐这次并没有训斥阿斯楞掉眼泪,而是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深邃的目光旁,眼角层层皱纹渐渐舒展。
那段往事终要提起,纵使万般不愿。
“儿子,我像你这么大时,被寄养在外祖的部落。那时我无忧无虑。可一天,我的阿布来了,都变了。”
“额布格来了不好吗?”
“他带着军队来,灭了整个部落。他从没正眼看过我的额吉,那天他当着我的面,揪着她的头发骑着马拖行,像对待畜生一样对待她。”特木齐说着,拳头不经意死死握住。戎马半生,可过往种种依旧无法释怀。
“我回去后,还没等药煎好,额吉便自杀了。那时我发誓,一定要杀了那个男人。”
阿斯楞头次看到父亲如此,那啮齿的声音,那深入骨髓的恨,让他的阿布成了另外一人。
“额布格真的被阿布杀了吗?”
“没有。他在一场瘟疫中病死了,死得没有一点准备。”
“他从没想过把王位传给我,但临终之时,戈克不断骚扰安珂砂,部落里只有我能打仗。最后是长老们一举将我推向大君之位。”
“阿布,我从未听你提及自己的兄弟。”
特木齐沉默,这是内心最痛的刺。
“孩子,你要记住,以后谁都不要信。”他未正面回答阿斯楞,只是慈爱地看着他。是的,任何人都不值得全盘托付,哪怕是亲人。
“我信阿布。”
“阿布也有昏头的时候,阿斯楞,你只能信自己。”
阿斯楞沉默了,他不懂至亲为何不能信,难道只能孤身一人?
“阿斯楞,我们等不了玉儿。野火过后,这片草原已不宜生存。七日后整个部落即刻搬迁。阿布跟你说这些,也希望你能往前看。我们草原的男儿,实际上没那么多可选的。”
特木齐拍拍儿子的后背。他看到小狮子眼里,先是惊讶,随后眼底浅浅暗淡,最后没了一丝光。
阿斯楞看着夜空闪烁的星子,随后向着红花林的方向望去。
他拿出口弦,放在干枯的唇边,闭眼轻轻吹起安珂砂古老的歌谣。
“西边的神明落下,
东边的帕塔尔花开,
那草请长得茂盛些,
莫让雄鹰发现刚睡下的人…”
额吉经常唱着歌哄他和玉儿睡觉,可如今斯人离去,方才懂得曲中那悲伤的意味。
晚风擦过阿斯楞的脸颊,脚下的焦土恍如留存余温。时光不复还,去者并未安息厚土之下。愿来年青草盖过灼烧的尸体,让安珂砂的子民好好往生。
他只能走了,毕竟活着都很艰难。没有选择的权利,这场火灾后,他被迫变成了大人。
他不能再是那个哭包,只会躲在额吉和玉儿后。
如今肩上担着还有安珂砂的百姓。
额布格:草原民族“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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