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早春,草色遥看近却无,皇家御柳亦如是。
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柳条,或者说,是柳条下的葫芦。
姜黄色的大葫芦被拦腰绑住。明明没有风,葫芦却不停地颤动,时有铮铮之声,仿佛有什么活物在里边;凑近了看,才发现是正往外伸着翅膀的鸽子——
葫芦被从中间一剖两半,里头放着鸽子。射箭将柳条射断,里面的鸽子就会飞出来;哪只鸽子飞得最高,谁便是优胜者。
这就是皇家的射柳。
一刻钟前,端坐高台上的年轻帝王许下了承诺,今朝射柳夺魁者,皇帝会满足他一个愿望。
虽说此番参加射柳的,不是勋贵家的子弟,就是锦衣卫里的属官,无论哪个都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在场的众人依旧心潮起伏——
这是个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所有人都摩拳擦掌,想着即便不能夺冠,也要好好地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只除了季松。
季松双臂环胸,懒洋洋地靠在一株径有尺粗的柳树上头。
此番皇帝来了兴致,底下人自然用心,参加射柳的清一色穿着飞鱼服,季松也不例外;狰狞的龙首攀过他肩头,越发显得他肩背横阔,又被实束的革带紧紧收成一束,经由曳撒裙摆散开,又露出下头的皂靴,将他身条的高挑劲瘦显示得淋漓尽致。
“五哥怎么在这里偷闲?”周二寻了个空闲摸了过来。见季松眯着眼,他忍不住调侃:“怎么,五哥成婚都十几天了,还是不舍得离家?”
“离开了嫂夫人,五哥就连御前效力的心思都没有了?”
季松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头,眯着眼看着不远处拉弓射箭的众人,忽地嗤笑一声:“前头那么多的人,乱哄哄地围成一团,谁能看得见谁?”
“要露脸,也不该是这么个露法。”
“那该是怎么个露法?”周二也找了棵柳树靠着,学着季松的样子双手环胸:“像五哥这样从来不参加射柳,每次射柳就找个由头在后头歇着?”
季松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要是去了,别人还争个什么劲儿?”
“倒不如不去,让人家好好乐呵乐呵。”
不同于京城里的这些勋贵子弟、锦衣属官,季松虽然也在国子监里读了许多年的书,但他跟随父亲在辽东戍守了多年。
边疆战火稠。季松淬炼在铁与血中,骑射极其出众,不说冠于三军,也是其中的佼佼者;要是和京城里这些公子哥儿一起争一个第一……还不够给彼此找不痛快的。
虽说季松去年就回了京城、在锦衣卫里担着个千户的职,但锦衣卫里比试武艺的活动,他一般能推就推;即便不能推,也一定离得远远的,不去给人家找晦气。
“话虽如此,”周二叹息着站直了身子:“五哥,方才梁公公特意找了我,要我一定把五哥请过去,请五哥小试牛刀。”
“虽说那点锦缎、银两的赏赐没人看得上,可这回陛下亲自莅临,五哥怎么也要过去露个脸。”
“嗯,”季松一双眼盯着不远处的人,见人慢慢散了,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灰:“走,咱们回去。”
即便梁公公没有让周二来找他,季松也一定要参加这次射柳。
原因无它,季松虽然不在乎能否在皇帝面前露脸,但确实想要皇帝的那个承诺。
季松挺直肩背,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他腰间挎着明如秋水的雁翎刀,旁边还有一串银镶绿松石的坠子、一只绣着翠竹的荷包。荷包倒还没什么,但随着季松走动,那银坠子与刀鞘不住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
脆响不高,离近了才听得见;方才射柳却成绩不佳、以至于三五成群散在一旁的属官们听见了声响,渐渐又凑了过去,以季松为中心围了一圈,忍不住彼此调侃起来:“稀客啊,季五公子居然也来参加射柳。”
“这是……成了婚,想着封妻荫子了?”
“五哥这会儿才来,这是看准了时机压轴呢?”
周遭一阵大笑,季松回得十分客气:“今日天气晴好,松一时手痒,忽然想射上两箭。”
“诸位唤松的名字即可,唤官职也可,莫要说什么五公子、五哥,当差的时候,哪有这些称谓?”
周遭又是一阵大笑。大笑声中,周二亲自将弓箭捧给了季松:“五哥,听说当年五哥箭毙肃慎首脑,只一箭,将他死死钉在树上……小弟倾慕已久,还请五哥让小弟开开眼。”
周二这么一说,其余人便凑得更近了——
这里许多人都是因着家中的关系在锦衣卫里当了个差,但季松不同,他这个千户是实打实靠军功挣出来的。都是勋贵子弟,虽说重振祖先武名什么的有点太强人所难了,但勋贵里头出了个有真材实料、能压那些掌军务的文官一头的,他们看着也与有荣焉。
“仰赖陛下圣德、侯爷调度有方,我才侥幸杀了那虏首……”季松言语十分谦虚,顺手从周二手中接过了弓箭:“那松便献丑了。”
说话间,季松握直了长弓,周遭立刻肃静起来,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季松。
季松自箭筒中拈了支箭,顺手搭在了弓弦上。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箭羽在破风声中颤动,直直朝着绑着葫芦的柳条而去——
柳条应声折断,葫芦却没有落下。
也不知怎得,那支箭的箭簇破进了葫芦中;没了柳条的束缚,葫芦下方的瓢直直落下,上方的瓢却被带着钉在了柳树树干上。
两瓣瓢相聚一丈有余。
葫芦中的鸽子振振翅膀,毫发无伤地朝着天际飞去,就连一根柔软的腹羽都没有落下。
周遭一片死寂,直到鸽子的振翅声惊醒了沉默,众人如梦初醒,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好!”
“不愧是季松!”
“怪不得能杀了那虏首!”
“到底是咱们勋贵家出来的!”
喝彩声此起彼伏,季松随手递过了弓箭,静静袖手立在喧哗中。
这边动静这么大,皇帝该让人唤自己过去了。
高台上的帝王远远看着远处热闹的场景。他离得远,看不清远处的场景,但也被喝彩声激起了几分兴致。他起身上前几步笑道:“这回拔得头筹的,是季——宁远侯那儿子叫什么来着?”
“回陛下,”侍奉一旁的梁从训上前几步,将一早准备好的答案奉上:“是宁远侯的五儿子季松,如今在锦衣卫做着千户。”
“宁远侯养了个好儿子啊,”皇帝由衷感叹。他笑了:“方才说谁做了魁首,朕就赏他一个愿望。”
“既然这个季松做了魁首,那就让他过来吧。”
梁从训称是,立刻有小太监一路小跑着去传季松。不过片刻,季松便随着那小太监回到了皇帝身边。
皇帝似乎对季松很是满意,亲自降阶相迎;季松立刻跪在阶下:“锦衣卫千户臣季松叩见陛下。”
“快起来,”皇帝亲自伸手扶季松,季松说了些惶恐的套话才站起身来。
“当真是将门虎子,”皇帝由衷地感叹:“宁远侯戍守辽东四十余年,功勋赫赫威震内外,他的儿子也了不得……原先季家一侯两总兵,朕瞧着,再过上一段时间,季家一门三总兵也未尝没有可能。”
“臣惶恐,”季松低着头说套话:“臣年少才疏,只知道为陛下尽忠而已,旁的并未想过。”
皇帝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确实,季卿今年也才二十。弱冠的年纪,是得历练……那就跟在朕身边做个千户,等过上几年,定然大有作为。”
季松只是谢恩,忽然又听皇帝道:“说说你的愿望吧。”
季松低着头,只能听见皇帝的声音越来越远;这会儿听了皇帝的话,他愈发恭敬:“臣衣食荣辱均是陛下所赐,并不敢奢求赏赐。”
“哎,朕既然说了,那就一定要给——你只管说就是。”
“那臣斗胆,”季松立刻跪伏了下去,他深深低下的面上唇角微勾:“请陛下让家父回京!”
皇帝面上的笑骤然消失了。
季松跪着,并未发现皇帝神情的变化,他言语激动:“家父年已七旬,征战沙场也有五十余年,落下了一身的旧伤隐痛。辽东又地处边陲,冰天雪地,家父每每为严寒折磨得寝食难安……”
说到此处,季松声带哽咽。他缓了缓才道:“臣虽不肖,也愿尽一尽孝心……还请陛下准许。”
皇帝久久沉默着,季松心头渐渐沉重起来。
还是不行么?
皇帝叹一声开了口:“朕也想让宁远侯回来,可如今天下汹汹,西北的虏患、西南的民变已经够让朕焦头烂额的了。”
“宁远侯国之干城,倘若没有他在辽东坐镇,震慑外头的那些宵小,朕如何能放得下心?”
“这事不妥。你换一个。”
季松抿了抿嘴。
说是什么国之干城,不过是猜忌他们这些武将。偏偏皇帝开了口,这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季松心头不痛快,却只得谢恩,说能侍奉御前已经是天大的荣耀,又怎敢讨要赏赐?
皇帝面上有些挂不住了:“说赏赐就是赏赐,你只管说——”
季松略微张大了眼睛,觉出皇帝的意思了,他恭敬道:“臣斗胆,请陛下派遣太医为家父治一治旧伤……”
“去岁臣回京时,家父膝头肿胀,有如水囊,行动间极为不便——”
季松又哽咽起来,皇帝半是叹息、半是赞赏:“朕知道了。”
“梁从训,你去太医院传话,让他们带几个人去辽东给宁远侯治病……药材什么的不必吝惜,只管带去。”
季松叩头谢恩,皇帝让他起身,又道:“朕没让宁远侯回京,便不算满足了你的愿望,你再说一个。”
“只要可以,朕都会应允。”
季松心道他虽然只是宁远侯的幺子,但自小没受过委屈,又有什么好讨要的?
却听皇帝轻咳了一声:“比方说你那位夫人……听说季卿很是爱护她……朕该送上一份贺礼。”
听皇帝这么一说,季松也意识到自己应该很喜欢那位夫人,顿时笑了起来:“臣请陛下——”
说到一半,季松面色一变,生生截断话头:“臣别无所求。”
皇帝:说说你那夫人。
皇帝os:这回一定能满足了他!朕的面子就保住了!
季松:我想要——算了我不说了。
季松os:对哦,我立爱妻人设来着,我应该喜欢老婆。算了给皇帝个面子,要个赏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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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射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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