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为!滚进来!”佟羽气得喘气。
帘子又掀开,段为鬼鬼祟祟地探着头,发出一声卑躬屈膝的“嗨~”,活脱脱一个汉奸见太君的姿态。
章泽仁托着病床上的人缓缓坐回去,他听完佟羽喊完那一嗓子虚喘着倒气“嗬嗬”的声音,心里跟着一抽一抽的疼。他一直隔着被子托着那瘦削的背脊,怕他颤抖着要跌下床去。
章泽仁低声安慰道:“哥,你歇一歇,别说话。”
病人被搀扶着闭着眼睛重新倒回枕头上,双手青筋凸起,抓着章泽仁的左臂不撒手,看起来很想再说些什么。
章泽仁给他把被子重新盖好,藏在里面的羊毛毯子也拉到胸口。
然而佟羽还是不撒手,眼皮颤抖着想睁开却没能成功,只露出一线柔软的眼白来。他本就极度不舒服,是攒足精神才能撩拨那么一下,一口气泄出,恶心伴随着眩晕感不断袭来,此刻躬在床上,难受得说不出话,泛上来的酸水使喉咙充满着灼烧感。
想吐。可没力气吐。
整个人的意识被疼痛揪住,嘴唇微微张开,从嘴角落下一线水痕来。
章泽仁看着心里酸酸的,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哥,你别用力哥。”手里变出一只敞着口的垃圾袋,“想吐就吐。”
佟羽还蜷缩成一团,脑袋枕着章泽仁的胳膊,下半张脸埋在黑色的垃圾袋里,他的脸小的可怜,整张埋进去估计都不够装满。
段为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开口,老老实实站在门口,手里握着像板砖一样叠在一起的两部手机,等佟羽又吐过俩次,明显缓过一阵来,有力气睁着眼喝水,才慢慢踱过来,心虚地开口:“佟哥,我和我继父说过。”
佟羽:“哦......”
段为继续说:“你爸爸妈妈刚才买票,现在已经在大兴机场。今天晚上北京飞伦敦,预计明天到。”
佟羽不回答,又吞咽下一口水,喉结小幅地滑动着,随后嘴唇离开杯子,躺倒在枕头上,面向着章泽仁闭上眼睛。
章泽仁明显感觉到他不高兴,情绪沉下来,眼睫毛也随之低垂。可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父母来看自己不是好事吗?于是他抬眼看段为。
段为一脸尴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病房里陷入沉默,中途又有医疗人员敲门,采血的采血,给药的给药,完毕后递上一张单子要求填写一些病人的信息,段为打开手机调出一张图片,依葫芦画瓢地填好所有信息。
章泽仁瞥了一眼,“给我发一份。”
段为“哦哦”,立马给他传过去。
等他们填完表又确认完接下来抽血和做其他检查的事情,回头再看病床,佟羽已经又蜷缩成一个蚕茧的形态,眼睛闭着,不知是昏是睡。
章泽仁试探地叫了一声:“哥?”
没有人回应他。
章泽仁走过去摸摸佟羽的后颈,没有再次被冷汗打湿,额发在空调风里湿了又干,好在暖风足,应该也不会造成雪上加霜的感冒。他把佟羽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拎回被子里,然而就在俩人都手都低于被平面的时候,他的小指突然被勾住。
这人怎么装睡啊。
章泽仁觉得好笑,但他也不打算戳破,反而食指抵在嘴唇上,做出个嘘声的姿势,段为听话地噤声。
看着此时此刻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人,佟羽还担心自己丑呢,这简直就是杞人忧天,这么躺着皮肤光滑地像象牙,睫毛又长又润,像潮玩店里卖的搪胶娃娃。
章泽仁的心里软软的,感觉自己看多久都不会觉得腻味,甚至可以在这个病房里开始打毛衣,等佟羽好起来,好的快点估计能织出俩袖管一坎肩,好的慢点可以织个小背心。
他这么想着,嘴角就忍不住开始上扬。微微俯身,借着调整枕头的姿势,亲在颤抖的眼皮上。一击即离的一个吻。
却也不敢再亲,他发现有一些突破“自己可能是养胃”认知的苗头变化出现在身上,脑海中长期存在的道德卫士站出来一边蹦哒一边指责他:卧槽对病人有这种反应你是什么牲口啊,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却在支持自己:可是是因为是他我才有反应的呀。
章泽仁为自己的这种认知感到羞愧难当,直到轻手轻脚地关上病房的门,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他剧烈跳动的心跳还不能回归平静。
同样靠在墙壁上的段为拿胳膊捅他:“哎,大章哥,你俩成了?”
章泽仁:“嗯。”
段为大喜过望:“卧槽,牛逼!喜报!吗呀!我就知道你俩能成!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章泽仁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你看起来比我兴奋,怎么,不会我谈个恋爱你在我背后偷偷开盘,押上全部身家去赌吧?还是说你在真的应聘媒婆成功,介绍成这一单有高额抽成?
段为依旧在大力拍打自己的肩膀:“太棒了!好兄弟!”
章泽仁一把拍掉他的巴掌,“别好兄弟不好兄弟,你要不替我守着,要不替我去上课行吗?”
当时段为没来,佟羽看起来也离不开人。他索性骗佟羽说下午都是lecture,其实第二节是很重要的小组课。现在预备照顾部队也到了,他的情况也稳定了——现在赶过去的话时间还来得及。
段为的微笑停在脸上:“啊?你现在要去上课?”
章泽仁举棋不定,陷入发愁,他一方面很想蹲在这里守着,另一方面,他的学费又是实打实的钞票,一节课两千,两节课四千......lecture不去还好,小组课万一没去又被分到差组,喜提挂科,再喜提延毕......他两眼一黑,脑海中浮现出喜爱的大胡子主播的一句话:学生就是麻烦。
确实,学生就是麻烦,既没有经济基础又没有富余的时间,随便一点事就会打乱这计划。章泽仁愁得抓抓自己的头皮,和段为商量:“我现在回去上课,你替我守着,我......等会儿我下课吊个汤再来行吗?”
段为的眼光跟X射线一样上下打量,“真回去上课啊......佟哥醒过来要念你的。”
章泽仁心里又被狠狠搓揉一下。
段为继续说:“我今天从Mandy床上起来的时候,她还说要是我现在就跑,她就要把我写成ppt挂在群里,我跟她说是真有事,还给她公放电话她才信的,而且我等会儿还要和她视频呢,这时候,你真去上课啊?”
走廊上也有两三名病人家属站着不知道聊些什么,异国的鸟语此刻变成他空茫思考的背景音乐,叽里呱啦的。
章泽仁叹出一口气,心想和你说不通,人满足低级的生存需求自然可以去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可我这还在低级需求上挣扎呢。都说能来英国留学的哪儿有真穷的呢?可偏偏他就是其中的异类,资金链绷得紧紧的,一不小心挂科就全完蛋。
“你刚谈恋爱,要知道情绪价值,情绪价值是很重要滴!”段为还在劝,“在医院多难熬啊,孤独,寂寞,啊!还全是鬼佬!你现在抛下人家,人家就翻脸不认人,你就痛失初恋了啊!”
章泽仁翻来覆去地摩挲自己的脑袋,难以抉择,就在他即将练成脑袋搓成火球神功暨下定逃都逃再逃一节课也无所谓的决心的时候,手机叮地一声响起,绿泡泡软件的消息是一条语音,点开只有温柔又微弱的气声:
“去上课。”
章泽仁把手机举到段为的耳朵边上。
段为的《论情绪价值》戛然而止,转而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反复打量章泽仁,过了几十秒,才震惊着开口:“大章哥,真不愧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佟哥都这样了还要劝你去上课,你这种情况还想着去上课,可真是爱学习好宝宝,怎么本科的时候没看出来啊。”
他话虽这么说,仍旧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章泽仁,“那你路上慢点啊。”他又尴尬地补充一句,“你炖汤要回家的吧……能给烧个糖醋排骨带来吗?Mandy也是上海人。”
嘿,你这有些得寸进尺吧。章泽仁一脸无语,他迅速地开门进病房,如他意料之中,佟羽单手持握着手机侧卧着,消瘦的腕骨支着手机的尾端,见他进来,放下手机,伶仃的食指点住自己的侧脸。
送上一个浅尝辄止的吻,章泽仁认真看着佟羽的眼睛,“哥,我这几天就这一节小组课。等我。”
他飞奔而走。
佟羽躺在床上,目送着他远去,心里感觉落了一块,但却不是茫然,反而是一种期待,他抬亮手机的时钟,在心里默默算起了对方大概回来的时间。
“佟哥,你爸妈改签到下午,现在已经登机,让我和你说一声。”段为再度磨磨蹭蹭地进来,这回他倒是没那么狗腿了,他扬了扬手机,“那啥,怎么样,我们大章哥好吧?人帅心善爱学习,实心眼擅长照顾人,完美伴侣吧,怎么样,我介绍的人!”
佟羽白了他一眼。好是挺好的,就是和你太熟了,这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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