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茶水没有动过,可能已经凉了,热气消散在熏香里。
打量下四周,这个房间的布局倒是有些像我和娘曾经住过的,但也许取酒楼里姐儿们的房间都大差不差。她们连自己空闲独处的时间都少,很少会在意这些无法给自己带来愉悦的物件。
螺玉在听了我的话后沉默许久,在我以为她不愿交给我时,她终于开口,叫那位另我来时的旗袍女子去取来。
但招待才转身就又被螺玉叫住,她让我在这里静候一会儿,不久亲自拿来给我。
“给。”螺玉抱来一个木盒放在我面前。
我小心打开,里面多是娘曾经戴过的首饰,螺玉把它们保存得很好。
娘爱美,就算是些不值钱的小饰品她也能装点得漂亮,但娘本身就是漂亮的。
她总会在空闲时拿出一些头饰编在我的发间,完后又打趣道:“谁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娃娃?”
我会认真看向镜子,回她:“娘是最漂亮的。不是娃娃也是最漂亮的。”
这时,娘都会笑着将我揽住,把她唇上的红脂蹭到我的脸颊,满目都是欣喜。
我轻抚着首饰盒,看清里面的物品后就阖上了。
螺玉站在我的身旁,向我递来一个信封,开口道:“云舒,这里……还有一封信。”
她表情凝重,略显迟疑:“你娘住过的那间屋子已经被封起来了,这是我之前整理的时候发现的。”
我接过,仔细检查一遍,发现确实是娘的字迹。
“多谢。”
离开取酒楼前,我和娘有过约定,她答应会写信给我,可我在杨家生活了许久,却只收到过一封。
直到她去世之后,我再不能收到她的信件了。
螺玉欲言又止,我扫去心头的阴霾,主动问道:“螺玉姐姐,我娘的墓……有吗?”
原本我是想问在哪,又怕听到一个让自己失望的答案,看螺玉的表情并不太好,我也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有。”螺玉点头。
她看向窗外,深吸口气说:“今天是清明,你去看看也好。”
螺玉将我送到门口后唤人递来一把伞,又为我整理着衣裳,说:“沿着小道往西北方向,那里有一片枯木林,再往里走就是坟山,里面葬着很多尸骨。我和几位姐儿在那里立了一块儿无字碑。”
天色更暗,已经开始落下小雨,我接过伞对她道谢,约定了以后再来看她。
地面渐渐湿润,仿佛那个遥远的世界就在脚下,生与死在这道地平线上交汇着。
我撑伞离开街道,走在一条土路上,两旁草色青翠,细雨纷纷。
路上偶尔会和路人擦肩,他们多穿着麻衣,面色憔悴,依稀可见泪痕,从我身旁经过时,仿佛能闻到一股草纸燃烧后留下的木香。
他们缅怀逝者,忙碌在已经没有亲人的世间。
眼前,枯木林浮现,我驻足一会儿又继续往前。
自从入了赤水堂,我还是第一次独自走这么远的路,可即便是走远,我依然还是这片林子中,模糊不见坟山。
雨拍打在伞面上,声音渐大,脚下的土路也晕成了泥坑,每走一步就会沾上一滩泥土在鞋上。
枯木林立,像是一座迷宫,要把人困在这处陷阱里。这是从取酒楼通往坟山唯一的土路,枯木就是坟山前的阻碍,好像如果不能通过,就表示来者没有这份缅怀的心,没有祭奠逝者的勇气。
大姐头会不会已经回去了,我这么想着。
如果她发现我应了诺却还是跑出去了,肯定要发一大通火气。
原本我只是想取回遗物就返回的,可我还是小看了清明。
带着凉意的雨、空中飘来的纸屑、木盒里的遗物、一封沉淀了六年的信,没有一个不在敲打着我。
穿过最后一道枯木,我才算入了坟山。
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土坡。
里头立着一个个碑位,许多都被落下的雨染成了深黑,再走近还能见到几座新坟,坟前的纸屑已经被雨水冲散。
我在这片亡灵的土地上处处找寻。找那座无字碑。寻我娘的身影。
身后,江城的某处街区传来一声炮响,惊动了这片树梢上躲藏着的麻雀,它们不知是从哪枝树干上跃起,也不知离开后又去往何处,只叽叽喳喳的盘旋一会儿又落上另一处树梢。
不知多久,我才停歇下来,驻足在一块儿碑前。
螺玉还提醒过,她们当时来得匆忙,没办法把石碑立稳。
如今它倾斜着,看着不似石头,更像纸片,被这场冷雨冲倒。
我把伞挪开插在碑前,寻了出稍微干净的地方放下木盒,使足了劲儿去搬动石碑,让它直直立起。
立好了碑,我规规矩矩跪下,从怀里取出一支丁香。
这是在出了取酒楼后的小巷子里摘的,更应该说是偷来的。
那户人家肯定是爱极了花草才让它们生长得如此茂盛,穿过了栏杆都没有剪掉,我也就自作多情认为是给我准备的了。
路上也有做白事的铺子,门口坐着一对老夫妻,他们一边对骂一边把花圈往里搬,是我这一路上听到的唯一的吵闹。
可惜下雨,我不会去光顾他们的生意,只能偷来一支紫丁香。
我想娘应该会喜欢。如果她不知道我是偷来的话。
背后淋湿,雨水顺着后颈流进里衣,淌过一道道伤疤。我感受不到冰凉,更像是有一根细指顺着脊柱滑下,轻轻贴上背,安抚着我的情绪。
伞面倾斜,我扶正后从木盒里取出那张信封,轻轻拆开,伏低身子,举在伞下一字一句细看。
「云儿:
我回想你的诞生,实在是匆忙。
在我距生产还有一月时,不慎滑落下楼梯,害得早产生下你。我愧疚、心疼,很长一段时间都自责自己不是一个好的母亲,更无法担任‘娘’这个头衔。
你自小体弱多病,在我一度怀疑是否能把你养大时,你顽强活了下来,好像是老天爷也不忍心从我怀里夺走你。
幸好,你乐观,也顽强,能辨是非,能知善恶。
欣慰之余多有遗憾,我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你能出生在寻常人家,是否就不用留在楼里受苦受累。
云舒,我为你取这个名字,希望你如云自由,舒心顺意。
可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清楚,如果你一直住在取酒楼会是什么后果。
自你受伤后,我想尽办法将你送了出去。杨家虽然是个冷血的地方,但它能护你平安长大。
写这封信时我在畅想,云儿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嫁人时又是什么模样。
但我知道我没办法再离开取酒楼了,也没办法陪你进入杨家大院,见证你的成长。
只要你能过得好,娘就满足。」
没有署名。
没有日期。
但我好像能知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下的。
信里每一句都有娘,可哪里都见不到娘。
耳边一声抽噎,我抬起头环顾四周,不见一人,那阵声音似是凄怆、似是隐忍。又一声响起时我才发现是自己喉头的哽咽。
雨丝变成了雨柱拍打在我的脸颊,顺着眼角淌下。
我抬手想抹去,却怎么也松不开攥紧信纸的手。
心口的刺痛提醒我还跪在这雨幕里,尚且留有一□□着的气。我动了下指头,讲信件收回木盒中。
喉咙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受,我开口,妄图和小时一样嘶吼出声,在一场同样大的雨中痛喊。
但一发声只能是不成调的低哑,压抑又苦涩。
我抱起那个木盒,弯腰挡住滴落下的雨水,却无法制止依然掉落下来的泪,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在控诉我的无能为力。
‘啪嗒’一声在远处响起,似是树枝折断发出的干脆。
不知在这里跪了多久,身后传来的响动让我清醒了些。
有人在呼喊什么。
而且越来越近。
我直起腰,酸涩的感觉一瞬间席卷全身,如同电流般从脑海传出,一直流窜到脚尖。
身下的双腿无力站起,只能跪在这片湿地上。
眼前似乎失了焦距,除了努力盯紧那块无字碑我什么都不想做。
即使有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头。
耳畔阵阵呼唤,焦急又无措,那只手拍打上我、晃动着我,在我没有回应它的时候更加激烈。
“云——”
无名的呼喊愈加清晰。
一滴雨水打进我的眼眶,我这才茫然抬头,看向身边的人。
这个身影像是小翠,我前不久还见过她。她用一条手臂揽着我,张大了嘴向身后呼唤着什么,碎发贴紧着额头,声音因为着急抖出些颤栗。
那张脸像是看清了又没看清,但确实是小翠。
如果她在这里,她在呼喊着的人是——
“云娘!”熟悉的唤声传来。
这声音来得突然,没有我之前猜想的那般恼火。
大姐头蹲在我右侧,一声声喊着我。突然,她停下,貌似是在看我的怀里。
我感觉到木盒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刹那绷紧了神经,睁大双眼挥开身边的人。我紧紧抱住木盒,警惕看向她们。
“云娘?”大姐头又喊了我一声,目光在我的脸上和木盒间来回移动,最终停在了那块无字碑上。
她起身快步靠近,两只手钳住我的胳膊捏紧摇晃。
我感觉双臂被这力道压得生疼,眼前的雨也停了,我才看清大姐头的表情。
她一脸怒气,眉头死死拧着,粗喘着气急迫喊着我。
我垂下眼,脑中轰鸣一声后彻底清醒,回应她:“大姐头。”
她露出喜色,转瞬又沉了下来,手上力道更甚,凑近了质问我为什么不留在房间里等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该是欺骗还是说实话,我没有想好,也根本解释不清楚,于是只低声道句抱歉。
大姐头咬牙切齿看着我,从小翠手里接过雨伞,扯着我的手腕向后走去。
她的脚下和我一样沾上了不少泥土,粘腻挤压的声响预示着我的离开,无字碑也离我越来越远,回头望去时,它已经被伞面遮住完全,再看不见。
大姐头在前面走着,小翠跟在身后,到了枯木林的边缘时我才看到一排黑衣的男人站直等候着,手中拿着黑伞,活像是参加一场追悼会。
“云娘,那块碑是谁的?”
大姐头沉声问我,我看不到她的脸色,只能从话里听出她的烦闷。
“我娘。”
她停下脚步,顿了好久才问:“云娘的……娘?”
“嗯。”
“她是什么人?”
发问,使我思考良久。大姐头没等到我的回答,又带着我往前走了几步,脚步格外缓慢。
我终于还是想到了一个最适合的身份,是我娘独一无二的身份。
她不是戏子。
“是一位说书人。”
卷二完,后卷三
隔日更,欢迎评论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晦还明(6)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