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到赤水堂的我记不清楚,可能是坐车,可能是拖着两腿的步行。
大姐头带我到房间,吩咐小翠去烧热水,自己拿着毛巾往我头上胡乱揉搓一通,看着我发丝凌乱后才罢手。
小翠备好热水后,她三两下扒开路上给我的披风,拉着我到浴桶边上让我脱了衣服进去。
但再怎么泡水抱炉也来不及了,一场大病来得毫不意外。
抱病卧床这段时间里大姐头都会来看望,有时也会带来武申一起。
每隔几天都会有大夫过来,不是问诊就是开药,原本我的房间里用的是和大姐头一样的熏香,自这病开始后就日间消散,换成了浓烈的药汤味。
对此我只能忍受,大姐头也一脸的不高兴。
但她的不高兴可能更多是因为我没听她的话,擅自跑出去,还淋雨生病。
又几日,大姐头在路上碰到一个算命的,带来给我瞎看一遍后本以为是看病,没想到她却把人赶了出去,还挥着刀嚷嚷着要剁了他的舌头,算命的连钱都不敢要,屁滚尿流爬了出去。
后来我向小翠打听,才知道那个算命的说我魂魄不稳,脸上不是病色而是失了活命的念头,就快被什么妖魔鬼怪给附身了,然后一伸指头索要钱财来替我消灾。
也难怪大姐头气成那样,没被砍到算那瞎子命大。
毕竟是我自己的身体,会病成什么样子我还是有点数的。这话对大姐头说了以后招来一记白眼。
自从上演了一出神棍的戏码,大姐头也没有再生我的气了,只是皱着脸每天来问一句:
“云娘,你好点了吗?”
她推开房门,手里拧着食盒走近。
小翠扶我靠在床头,又找来一条薄被给我披上。窗边开了条小缝,五月热风卷走一丝苦药味,但还是不浓不淡地弥漫在房间每一个角落。
大姐头搬来椅子,想了会儿后还是直接坐上床边,打开食盒拿出一碗温热的梨水递给我。
“租界那边又新开的店,我把招牌上的都点了一道带回来,你尝尝看,好吃的话外头还有别的,不过那些大油大荤的东西你就别吃了,免得病又犯回去。”
我接过,但没什么胃口,在她眼皮子低下小舀几口后就放下了。
“不好吃吗?那还有这个——”她打开下一层。
我拦住,为了避免吃下更多的东西反胃呕吐,只装装样子端起来慢咽。
大姐头把食盒放下,滔滔念叨。
“百货洋行最近出了好多人在那里闹,上头安保和巡查压制不成居然还动武,不少人受伤。那一块儿的生意都不行了,好些店铺不开门,害得我只能找别处的。”她翘着脚,每说一句就抖抖。
我惋惜。
“我爹最近回来的勤快,搞得我都没什么时间去后院里偷学。我哥也是,不知道帮我打个掩护,整天就知道偷懒。”转而又瞪着我说:“都怪你不快点好。”
我假笑。
“北街一条巷子里出了命案,据说是一对夫妻,男的出轨,妻子拿刀把他给砍了。”大姐头把手伸到脖子前,往右边一划,“还把他的头挂在门口。”
“……”我没接话。
谈天说地,她绝口不提清明那天的事,一时嘴快说起了城郊趣事也打着幌子两三句敷衍过去,应该是怕我又跑出去后落得个狼狈回来。
估摸着身体好了大半,我下床捡起落下的课本。
大姐头和小翠劝我再躺一阵子,我拒绝了,一养病就要养近两个月,再躺下去两条腿就不是残废而是报废。
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修养的这段时间里,我把脑海里的念头牵出来彻底捋顺,一直纠结在我心底的无非就是一件事。
杨家大院是个权势的地方,从前的我在那里苟且偷生,甚至还动过干脆随娘一起去死的念头,坚持到了十五岁的年末,终于才被迫离开了那里。
娘希望我过的好,可只有那群人死了我才能真正过得好。
左右是几条人命,我背负的已经足够多,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重新开始上课以后,我愈发看紧赤水堂内的动向,对小翠盯得更紧,上次在坟山里是她带着大姐头找来的,回赤水堂后我也专门问过她。
那天我溜走,小翠还是不放心,买完糕点在赤水堂遇到了刚好回来的大姐头,告知我离开去买书没有带伞,直到下雨都没回来,就跟着生气的大姐头一起出门寻人。
她们去了书店本以为能见到我,问了老板才知道我根本没来,于是小翠和大姐头分开到处打听,清楚路线后才在坟山上找到的我。
当时她看见我跪在一块无字碑前,喊了我好多声都不应,以为是被恶鬼附身,差点吓得一口气没缓过来,忙不迭地喊来远处的大姐头,这才把我接了回去。
病好之后她也没敢松懈,时时刻刻盯着我,没让我再有机会溜出去。
为了放松她的警惕,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给大姐头和武申上课。
大姐头在我病好重新开课后,似比往常认真了些,没再插科打诨,只是一双眼睛和小翠一样总是盯紧我,使得我格外局促。
每当我以为她们都不在赤水堂,抓紧时机想出门时,总会突然冒出一个来我面前拦着,问我是不是又要溜。
这么来回几次后,我几乎没再靠近过赤水堂的大门。
但机会总是有的。
程堂主前天回来了一趟,又带着大姐头和武申出门给一个大客户送去些礼品。
小翠被福伯安排了件差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回来。
难得两人都不在,我趁着这个空隙又跑了出去,再次找到取酒楼,门口的两位姐儿还记得我,笑着将我迎进去。
螺玉还在原先的屋子中,上好茶水和点心后就把屋子里的招待都送了出去。
她问我:“云舒,你面色不太好,是不是又病了?”
我这次出门特意点了口脂,为的就是掩下气色,却还是被她发现了。
“没事,只是受凉,就快好了……”我正色道:“螺玉姐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螺玉看我一眼,也摆正了神情,微微蹙眉看我:“你说。”
“我想拜托你打听一下杨家的动向。”
她闻言面色瞬变,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安地问我:“云舒,你想干什么?”
来取酒楼的路上我也纠结过,要不要告诉螺玉,她是否能理解,又是否会帮我。
但转念想,报复杨家说到底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了不影响赤水堂,我也没告诉大姐头或者堂内的其他人,那同样也不能将螺玉牵扯进来。
她替我保管娘的遗物,和取酒楼的姐们一起帮我娘立了无字碑,我不能恩将仇报。
但有一件事只有取酒楼能做到。
我摇摇头,轻声解释:“我不会做什么,只是想知道杨家最近的消息。娘已经不在了,杨家虽然把我送了出来,但毕竟我还是和他们血脉相连着的。”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咬着字吐出的。
“可是,杨家的人那样待你,他们还——”螺玉激动站起,紧握着拳头身子微微颤抖。
在杨家的待遇确实不好,我没有对她说很详细,因为那也不是什么好回忆,没必要拉着她和我一起分享痛苦。
杨载昌选择将我丢弃,将我送去讨得利益,那我也选择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没有再继续劝下去,直接道:“杨家的大少爷杨世安,风流成性,螺玉姐姐应该在取酒楼里见过的。”
她当然见过,曾还在杨家大院时,杨世安多次对丫环图谋不轨,每当杨家要办宴席总会有些亲朋女眷一起过来,那时也不免能听到些风声。甚至,他也将手伸向了我。
自他年岁十六后,杨世安不再受杨载昌的管制,寻欢作乐、彻夜不归都是常态,最流连忘返的地方自然就是取酒楼。
江城最繁闹的风月地必然会接待这位挥金如土的大少爷。
螺玉听到这个名字,瞳孔一缩,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想必杨世安在取酒楼也是一副恶霸做派,让楼里的姐儿们苦恼厌烦。
她表情严肃,担忧问我:“云舒,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浅笑着看她,没有接话。
面前的茶水又冷,和上次一样,我端起来抿了一口,螺玉聪明心细,所以我会给她思考的时间,但这个时间也不会太久。
出来有一会儿了,大姐头可能也快回去了。
这么想着时,螺玉轻叹一口气缓缓点头。
她这是默认了会帮助我吧。
螺玉有些不放心,追问我:“云舒,我答应过你娘会照顾你,我也希望你答应我。”她顿了顿,“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我答应她。
我不会后悔的。也许,这才是我活到现在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螺玉送我出门,我看了看天色还不晚,又绕路去了大姐头上次买糕点的铺子,挑了些点心后才返回赤水堂。
果不其然,大姐头已经回来了,她抱着胳膊守在门口,面露愠色,火气十足,一见我出现在拐角便风风火火跑过来问道:“你为什么又溜出去?”
我幻觉自己像是一只偷跑出去在田地里打滚的狗,玩累了才带着一身的泥巴回家,然后面对顶头的挨骂。
看着大姐头一脸怒气,我深知这话不能开玩笑。
我举起手里的布包盒子,缓声解释:“我只是去买糕点了,小翠不在我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
大姐头看向我手里的东西,这才消下了火,语气带上几分斥责:
“这种事有什么不好麻烦的,你想买什么何必自己出去。”
“总在房间看书也有点闷。”
“你大热天的跑出来不是更闷么?”大姐头瞪来一眼,拉着我进门。
我点头应着:“也是。”
街道树木葱郁,夏蝉鸣叫不止,确实是一个闷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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