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木被送到客栈,她顺着台阶爬上阁楼。
刀芸稍稍舒了一口气,她前去迎接:“半木医师,春桃姐拜托你了!”
燕秋银拧着手帕的水,为疼痛难忍的曲春桃擦汗。阿喜坐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母亲,不哭也不闹。
半木将药箱搁置在榻旁木柜上,她环顾阁楼环境,尚算干净整洁。不过……窗外乌云密布,让本就采光不佳的阁楼更昏暗。
“我需要烛火和铜镜。”
半木边言边打开药箱,先查看曲春桃的状况。
“没有烛火,只有油灯。”刀芸在半木医师到达之前就考虑到她会用到,故提前将客栈所有油灯拿到阁楼上来。
“油灯也行,还要铜镜。”半木思忖片刻应道。
刀芸将油灯转交给燕秋银:“楼下房间里应当会有铜镜,我下楼去找找。”
“好,刀姑娘,麻烦你了。”燕秋银点亮油灯后转头问半木,“半木医师,现在该如何做?”
半木头也未抬,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冷静平淡:“你将油灯高放在床榻的四角,再换一盆清水。”
燕秋银照做,幸好她们之前提了一桶清水上楼,否则现在是定是难取。
“只找到两面铜镜!”刀芸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两块镜子。
“你们两个站在对角的油灯后面,举着铜镜,对准中间。”半木额头上布满汗珠,她对曲春桃说道,“春桃姐,再使把劲儿!”
“啊——!”
杨冬仰望着苍穹,不见一丝光亮。
这场雨,究竟何时能止?
人群里啼哭和啜泣的声音被埋葬在雨声之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临时搭建的草棚在风雨中摇晃,杨冬又派人去加固。孩童在角落里缩成一团,青壮年正将干粮和物资转移到干燥的地方去。
云层似拧着水的抹布,大雨倾泻而下。
一双稚嫩的小手将浸湿的手帕拧成团,水又哗哗落回盆中。阿喜踮起脚尖,学着燕秋银的样子,笨拙地给半木医师擦汗。
“春桃姐,坚持住,快要出来了。”半木耐心地引导着曲春桃,目前看来还算顺利,不太困难。
燕秋银闻言亦是激动,她小幅度地活动手腕,扭了扭脚踝,轻微屈膝,站得太久腿脚有些发酸。
火光映在铜镜上,一团光斑聚集在中间,虽微弱,但也让暗色的阁楼亮堂了几分。
此时,一块浮木划入客栈,避开阻碍,在上楼处停靠。
柳无弦瞧着水深,或许快有半人之高。她起身迈步跨上台阶,伸手又去扶魏在思。
他失血过多,唇色愈发苍白,没了玄力医治,恐支撑不了多久。
柳无弦将魏在思带回客栈,想着待春桃姐那边完事后再让半木医师给他处理一下。
“魏在思,别睡。”
柳无弦拍拍搭在她肩上的手,使他清醒一点。
魏在思半掀着沉重的眼皮,上台阶举步维艰,但他又不想把自己完全靠在柳无弦身上。就这般僵着,让他更难受了。
他虚弱地回应着她,声音像是在她耳边呢喃:“你给我哼首曲子吧……我就不困了……”
柳无弦垂眸,启唇低声唱道:“哎呀嗨哎。”
“哎呀嗨哎——!”
不知是谁站在高处吼了一嗓子,嘹亮的声音竟穿透雨幕,直抵每个人的心中。
“邻里把歌唱哎——”
困顿劳累、狼狈不堪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循着歌声望去,只见二麻子戴着草帽,站在巨石之上,仰头歌唱。
“把歌唱哎!”
王点点吼了一声,接在二麻子的后面,洪亮有气势。
“佳事一串串嘞。”
柳无弦的声音很轻,语气温柔,好似冬日林间的溪水重新开始流淌,带来一丝暖意。
魏在思侧耳听着,摇摇晃晃间仿佛又见那个绵绵的雨夜,柳无弦提着风灯,在微光里向他走来。
魏在思贪念那点温暖,他像一只在雨中被淋湿折断长翅的飞虫,耗尽所有,扑向那团火。
“阿弦,要是我出不去了……”
“闭嘴。”柳无弦径直打断他的话,眸色暗沉几分。
魏在思微怔,而又轻声笑道:“……逗你玩呢。”
“你的身边……”
只能是我。
“佳事一串串嘞——”
“一串串嘞!”
众人附和着二麻子的歌声,烦恼和忧愁被暂且抛在脑后。任狂风呼啸,任大雨滂沱,只要他们心中的火不灭,便尚有生还的希望。
“听我给你细数哎!”
“我听着哎!”
二麻子挺直脊梁,眺望着远方的山头。他深吸了一口气,风灌满他的胸腔。
“庄稼长得高又茂——”
“众人齐心挖深井——”
“三毛盖上大新房——”
“五娘生个白胖娃——”
“哇啊——哇啊——哇啊——”
婴儿尖锐的啼哭声划破天际。
“师姐!你快看!天边破开了一道口子,有光透出来了!”明月望向江问衾,眼眸里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激动。
“嗯!”江问衾应道,她瞧着这雨势渐小了。
“杨大哥,共计十八人受伤,三人失踪。目前已有医师在进行救治。”王点点将巡视一圈的结果上报给杨冬。
“再派人去找。”虽然雨渐小,但杨冬眉间的愁意仍不散。
“求求你们!一定要找到我的孩子!”一位母亲冲进大雨中,浑身湿透,脸上的水痕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阿飞呀,你到底在哪儿啊……”
几个邻里拉着她,怕她不顾一切返回村里。
“点子!”
杨冬又叫住正欲离开的王点点。
王点点回头。
“你有见到你春桃姐吗?”
王点点摇摇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眉头微抬,担忧迟疑地说道:“春桃姐不会还在客栈吧。”
沈仪安闻言向他们走近:“你们放心,客栈那边有柳无弦在,春桃姐和阿喜不会有事的。”
“恭喜。”
半木舒了一口气,抱出孩子。
刀芸心中的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下,她放好铜镜,赶忙拿来被褥。
“半木医师,能否再麻烦您帮魏在思瞧瞧。”柳无弦将流血不止的魏在思扶坐在木椅上。
燕秋银一见大惊:“柳姐姐!你们怎么受伤了?”
“这是怎么弄的?”半木医师盥洗后屈膝半蹲下来,细细查看魏在思手腕处的伤口。
“实在是抱歉不便向您解释,您可看作是被尖物所刺伤。”柳无弦言语斟酌一番,她还是觉得不便让其月村的人知晓有关玄力的事为好。
燕秋银和刀芸很快明白柳无弦的意思,但同时也奇怪为什么他们在被压制的情况下还会出现其他玄力。
“啧。”半木的几分不悦尽是显露在脸上。想要她治病,又不告知她缘由,真是难伺候。
但柳无弦知道,半木医师只能帮魏在思处理外伤,无法清除他体内的非己玄力,他们最好是尽快破境。
而破境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似是泥沙堵住了疏水通道一般,柳无弦觉得头有些胀痛,胸口闷闷的,她揉了揉眉心缓解。
“阿弦……”
魏在思轻声唤她。
“我去援助沈仪安和杨大哥他们,”柳无弦扶稳斗笠,她想与其在此犹豫思索,还不如去那边一探究竟,“银子、刀姑娘,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魏在思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好!柳姐姐,我们就一直在这里守着,等水位降了再出来。”燕秋银应道。
柳无弦走前又回头望了一眼魏在思。
魏在思微仰头,朝她眨了一下眼,意思是让她放心去吧。
直至柳无弦的身影在雨中消失,魏在思的视线才慢慢移开。
柳无弦飞上屋檐,赶到村民们临时的驻扎地。这里在杨冬的带领下变得井然有序,有人在搭建草屋,有人在救治伤员,大多都在逐渐适应。
“你怎么过来了,他们没事吧?”沈仪安瞧见柳无弦,便缓步越过洪水向她靠近。
“他们在客栈,那里暂且安全。”柳无弦言语间在环顾四周,探查情况,“你可有什么破境的线索?”
沈仪安一边向前走,一边将自己所晓之事告知柳无弦:“水面虽仍在上涨,但这雨小了。目前有三位村民失踪,我在想……莫非要等洪水完全退去,或是找到那三人我们方能出去?”
“那走吧。”柳无弦轻盈一点,坐入靠边的船头中。
若依沈仪安所言,那是要他们给玄境的这则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局?
沈仪安划着船,船桨拨开水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东面他已经看过了,没见到有未撤离的村民,现在他要去西面和江问衾她们汇合。
“柳姑娘。”
江问衾划着桨,向柳无弦点头示意。她的身后坐着她的师妹明月。
“江姑娘、明月姑娘,你们有何发现?”柳无弦抬眸问她们。
明月撇撇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等等,”明月突然警觉起来,侧耳细听,“你们是否听见有人在呼救?好像是从那间屋子传来的!”
“我们去看看。”江问衾应道,她亦隐隐约约听到声响。
他们离那间木屋愈近,听见的呼叫声便愈清楚。门里面传来拍门声:“有人在吗?!这里有人被困住了!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有人!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明月使劲地划桨,在屋门前停下。
屋内人的声音显然有几分激动:“太好了!终于来人了!我快饿得没力气了。不过可能要麻烦你们,这门好像被卡住了,怎么也打不开。”
明月伸手去推那扇门,没反应。坐在船上使不上劲,于是她决定跳下去试试。
江问衾出声提醒:“明月,你小心。”
“嗯!师姐,我知道了!”明月点点头。
“柳无弦,你往后坐点,我下去找东西撬开。”沈仪安从船沿滑入水中,水漫上他的腰间。
“你们当心,水流变急了。”柳无弦将船桨暂时插入土里,以固定船只,她能察觉到船晃得比方才厉害了。
洪水没及明月的腹部,她明白要是再耽误就危险了。可这门如何也推不动,难道是水里有物件把门卡住了?
明月低头看,浑浊的水映入眼帘,水中之物实在难以辨清。她只好微微屈膝,手伸入水里摸索。
当她正探寻之际,不料水忽而流得湍急,她身体不稳,抓住门框的手不得已松开,转眼间就被卷入来势汹汹的洪流之中。
她的口鼻里瞬间被灌满泥水,声音含糊地喊道:“师姐!”
“明月!”
江问衾下意识伸手去够,可这一切发生尽在须臾之间,根本无法过多思索。明月的衣角从她手里滑脱。
柳无弦现处在上游,来不及拦截。她反应迅速,手疾眼快地将船桨抛给在远方下游的沈仪安,同时使自己的木船被江问衾的船抵着。
“沈仪安,接着!”
沈仪安握紧飞至手边的船桨,半走半游至明月后方。
“明月姑娘!抓住木棍!”
雨水糊在沈仪安的脸上,遮挡住他的视线,但他此刻全然顾不上,只是发白的指尖死死地攥着船桨一端,让另一端离明月近点,再近点。
柳无弦立刻取出船里备好的绳索,将捆绑着石块的一头用力抛出,缠绕在一旁的枯树干上,石块恰好被卡在树枝缝隙中。
正当她欲把绳索扔给沈仪安和明月两人时,却见他们一起被洪水冲走了。
柳无弦慢了一步。
水流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冲击力就连沈仪安也无法站稳,更何况要拉着一个几乎快失去的知觉的人。
他的耳朵里入了水,听着周围的声音愈加模糊遥远。他扑腾着想要站立,呼吸开始急促,逐渐深重,张嘴时又呛了一口水。
“明月!沈公子!”
……是有人在唤他吗?
他听不清。
江问衾的声音早已沙哑,好似被活生生地撕裂成两半。泪水夺眶而出,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洪水冲走远去,却无能为力。
“为何?!”江问衾一拳捶在船舷上,血从磨破的皮浸出,她哽咽地说道,“没有玄力便什么也做不了吗……”
船身在摇晃,但柳无弦却定定地半跪着,两眼空洞,手里的绳索像是反而将她圈住一般。
窒息、绝望。
她是第一次感觉到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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